《NHK》资深制作人野岛修一长年关心社福议题,2017~2018年制作节目讨论日本精神疾病患者被迫长期住院而与社会隔离,2020年深度报导COVID-19下精神疾病患者的就医困境,随后投入泷山医院不当对待病人的调查,独家取得长达2,800小时的医院内部影音,转化为系列纪录片。
追踪的起点,是2011年311大地震引起的福岛核灾。
野岛修一前往现场拍摄核灾画面,却意外有机会记录下福岛一家精神病院被迫撤离病人的过程。
「虽然这件事(福岛核灾)带给很多人非常大的不幸,但同时带给精神病院一种幸福──它导致精神病患必须撤离医院,我们才有机会知道医院内部发生了什么事情,打开黑盒子。」
此后,他和团队伙伴牢牢抓住每个「打开黑盒子」的机会──疫情期间,《NHK》拍下精神科患者不得不从精神专科医院,转至有办法提供内科治疗的医院,但许多人被拒于门外。野岛修一说,他希望呈现的是大规模感染、社会处于非常状态时,「弱势的人往往承受最多不幸的事。」
也是在疫情期间,团队耳闻有间更糟糕的医院存在,但不得其门而入。直到认识了律师相原启介事情才有了进展。「《NHK》团队没办法直接进入泷山医院拍摄,但律师可以进去,医院不能阻止病患会见律师,」野岛修一说,「取得这些素材真的非常难得,基于新闻使命,我觉得一定要报导出来!」
为什么他们会被送到「最好别去」的泷山医院?
「他们打我⋯⋯」「我不想再受折磨了。」「OOO(医院工作人员名)曾经把我绑在床上⋯⋯」「我讲了这些,我不能回病房了,他们说会打小报告把我杀掉。」「我不想死⋯⋯我想回家⋯⋯真的很想回到母亲身边⋯⋯」
2022年4月,泷山医院的小会客室里,相原律师首次见到委托人幸田清(纪录片中化名)。幸田清患有思觉失调、智能障碍,并需要定期洗肾。他带著哭腔,断断续续地控诉医护人员的不当对待,哀求律师协助他转去一间正常的医院。隔周,社工评估后认为幸田清可以回到社区生活。但还等不到离开医院,幸田就过世了,人生永远停在46岁,死因为心脏衰竭。幸田清的病历里留下一张写给家人但没被寄出的求救信。
内部吹哨者提供的病房录影中,清楚拍到护理人员喝斥幸田清「闭嘴」并殴打他和其他病患,或为求方便起见,随意约束病人四肢的画面。
《NHK》团队也取得医师、护理师等工作人员在办公空间闲聊时的录音:新进人员被告知「每日纪录上只要标异状就好,其他都用平静无事带过」;护理长在闲聊时坦承「一般都是8成正职、2成兼职,我们家正好相反,照护品质因此明显下降,那也没办法」、「我也觉得这些人很烦,确实是有虐待的情形,到处都有虐待,也有言语暴力,但这就是本院的日常」,而医师在一旁附和⋯⋯。
医院人力短缺,仅有1成人力为正职、49名病人仅有3名照护人力,加上医疗人员弃守道德底线,这导致过去10年来,1,498名病患有78%的出院原因为死亡。
不过,日本的精神科病床数量<!–__ANNOTATION__={“text”:”远超其他经济合作暨发展组织(OECD)国家”,”annotation”:”
“,”pureAnnotationText”:”日本早年广设精神病院,降低精神病患长期住院门槛,将病人与社会隔离。虽然近10年受到去机构化浪潮影响,全国精神病床床位数量下降,但相对其他以去机构化、回归社区照护为主流的OECD国家,2023年日本每千人的平均精神病床数为2.62床,远高于OECD平均值0.68床。”}–>超其他经济合作暨发展组织(OECD)国家,为什么这群病患仍被送到泷山医院呢?
日本医疗体系中,愿意收治有长期住院需求精神科病人的机构多半为精神专科医院(仅有精神科而无内科),且超过9成为私人经营,大都不愿意收治复合内科症状(如洗肾)的精神疾病患者,只有泷山医院乐于收治这类病人。
对医院来说,病人在医院里面待的愈久,医院可以赚愈多的钱。泷山医院看准的正是,这群家属无力照顾又缺乏社会连带的病人,更容易在社工或家属的综合考量下住院多年。半数病患仰赖政府补助生活,意味著可以固定领取政府补助,拥有稳定财源。加上邻避效应:社会普遍抗拒自家附近设有精神病院,这类机构多半设在山里,病人情况即便有异也很难被外界察觉。「讲的极端一点,就是放置不理,让病人躺在那边就可以了,」野岛修一说。
以保护吹哨者和扩大纪录片影响力为努力目标
他补充,「拍第一部作品时,(被报导)的那间医院也很糟糕,但你还是可以看到,病人脸上有开朗的表情。而这部纪录片里,医疗人员的不当处置直接导致病人死亡,可是,医疗人员似乎毫不在意,丝毫不认为这不道德──这非常恐怖,带给我很大的冲击。」
由于纪录片中大量使用由吹哨者提供的影像、声音和照片,野岛修一强调:
「保护吹哨者是最大的前提,即便牺牲节目的画面清晰度也没关系。所有可能指向特定告发者的线索,我们都非常非常小心处理。」
为保护吹哨者,《NHK》团队尽量挑选拍摄视角不明确的画面纳入片中,如:选择固定装置拍摄的画面,而非手持拍摄、视角明确的影像,并再三确认影像细节,例如:窗户上有没有(吹哨者)的倒影被拍进来?人的眼镜里面有没有倒影?也要注意医院班表的安排,避免院方从班表推测出吹哨者。本次影展未播映的纪录片续集当中,《NHK》更采用最新的变声技术,把人声调整为距离原声最远的周波数,希望尽可能消除声音特征。
为了确保纪录片发挥影响力,野岛修一也找了新闻部门的同事合作,安排纪录片上线前,连续3天在晚间7点的黄金新闻时段以头条报导泷山医院的情况:「先让不太关心这件事情的观众,感受到震撼、冲击,再推出纪录片,介绍事件背景,对观众动之以情。」
野岛修一表示,节目部和新闻部门以这种形式合作「非常罕见」。双边合作效果良好,日本各大媒体跟进报导,成为全国性的大新闻,首集纪录片推出后,观看次数超过900万。
日本厚生劳动大臣随即火速对外宣布:「如果精神病院有疑似虐待的行为,将毫不犹豫地给予行政指导」,并对地方政府下达<!–__ANNOTATION__={“text”:”防止虐待的全国性命令”,”annotation”:”
- 本法规定的虐待包括身体虐待、性虐待、心理虐待(如言语虐待)、忽视(大幅减少饮食或忽视)和经济虐待。
- 医院管理人员必须进行防止虐待身心障碍者的培训,建立咨询制度,并要求指定的精神科医师予以配合。
- 除了预防滥用措施外,设立都道府县报告机制,以便及早发现虐待。任何人如果发现医院工作人员虐待身心障碍者,都有义务向县报告。举报虐待行为的员工不会因此而受到解雇等任何不利条件。收到报告后,如果县政府认为有必要,指定的精神科医师可以对被认为遭受虐待的患者进行检查。此外,如果县政府收到此类报告并认为有必要,他们将命令医院管理人员提交报告和病历,进行现场检查,并命令改进和采取必要措施。需要时,这些措施可能公开揭露。要求精神科医院尽可能地防止虐待行为,并在发现虐待行为时严正以待。
“,”pureAnnotationText”:”泷山医院虐待事件促使日本厚生劳动省公告适用全国医院的预防虐待指南,重点如下:”}–>。东京都也下令医院改善,并设立了第三方委员会介入调查。此外,日本精神科医院协会召开记者会道歉,宣布强化会员医院的培训,东京精神病院协会则宣布成立「虐待预防委员会」。
事态看似朝向《NHK》团队期盼的方向发展,也有5名涉嫌虐待病人的医院工作人员遭到警方逮捕,野岛修一却告诉《报导者》:「非常遗憾,其实情况没有太多的改变。」
第三方调查委员会发布的调查报告虽然证实泷山医院虐待病患属实,但并未厘清院方是否涉及医疗疏失,导致该院死亡率依然超过7成。第三方调查委员会向《NHK》解释,因为医疗处置涉及专业判断,他们难以介入。但《NHK》团队透过家属、律师取得病历资料,咨询医学权威后发现,病人离世和医疗人员的不当处置高度相关。本次影展中未播出的纪录片续集,揭露了护理人员并未恰当翻身、给药,任由病患腰部褥疮扩大,最终引起伤口感染,使病患离世。
不过,野岛修一批评,虽然愿意接收的医院不多,但政府单位也缺乏强烈动机协助病人转院:
「可以看到相关单位互踢皮球,比如东京都没办法找到地方让他们转院的话,就推给神奈川县。而且,是否真心地安排这些事,造成了很不同的结果──东京都政府单位花6个月才找到愿意接收病人转出的医院,但相原律师花了3天就找到。有一位患者本来在安排转院,但最后(等不到转院)就在泷山医院过世了。」
「除了病患本人以外,大家都很幸福的系统」
公视大展放映前两周(2024年12月14日),《NHK》播出新一部续集,团队终于采访到已经辞职下台的泷山医院院长朝仓重延。片中,朝仓重延理直气壮地说:「这些病人都是一些走投无路、没有地方可去的人,于我而言,我只是尽我最大的可能去接收他们而已。」截至12月30日,最新续集的预告片在社群平台X获得超过3,900次转推、300多则网友留言。
「非常遗憾的是,不少留言的网友站在支持泷山医院的立场,认为那是必要之恶,」野岛修一说,「对于病患的家属来说,他们负担过大;对其他医院来说,他们不愿意照顾;但对接收病人的泷山医院来说,可以获得非常高额的政府补助收入。所以,我们私底下称这个系统为『除了病患本人之外,大家都很幸福的系统』。」
那该如何让病人本人也获得幸福呢?野岛修一认为非常困难:「最大的问题是,大部分观众并不觉得问题切身相关。即便身边亲友有相关疾病、会到医院看诊,他们可能还是认为,自己的家人不会被送到像泷山医院这样的地方。但实际上这个可能性存在。所以,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慢慢的在各个社区、各个地区,建立一些平台,让这些人有场域能够存在。」
「当这些人能存在社区中,我们看到这样子的人在身边,才会意识到他们跟我们一样,同样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