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短波时代:从冷战到民主,从情报播送到和平之声,让世界听见台湾之音》

 【书摘】 思想坦克 2024 年 12 月 26 日 

第一章 跨越世纪缝隙的台湾之音

让我们首先从解严前后的台湾,开始讲述这座电台的故事。在那之前,从二战到冷战,中央广播电台曾经是国家工具,担负著心理作战、政治宣传,甚至还有传递讯息给敌后情报人员的任务。它的性质和我们今天理解的广播电台不同,蒙著一层神秘的、军方的色彩,和情报局与美国的西方公司 都有密切的关系。这段神秘的历史,我们将在后面篇章叙述。

来到二十世纪的尾声,一九八○年代后期,持续了四十多年的冷战对峙局面被打破。柏林围墙在一九八九年倒塌,苏联也在一九九一年解体。在许多国家,旧有的极权体制面临了挑战,崭新的秩序似乎就要新生。台湾也在一九八七年解严,逐渐蜕变成一个新生的民主国家。

时代变化著,新秩序诞生的过程中,有危机,有阵痛。台湾的民主化过程亦是如此。而广播作为这个时代的一部分,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央广也是一样。在新旧时代交接的晕眩中,这座位在北台湾圆山脚下的电台,和全世界的人们、和交织在地球上空的广播电波一起,参与了一些划时代的事件。

接下来,就从这座走出冷战的电台与新生的民主台湾之间的故事,开始说起吧!

☆ 央广与李登辉「两国论」

在二十世纪的历史中,广播与国家的关系非常密切。广播诞生不久,国家便拿起了这个工具。就像二○一○年的电影《王者之声:宣战时刻》所描绘的,在二十世纪初期,身为大英帝国国王的职责之一,就是透过广播向帝国臣民传递君主的意志。于是口吃的乔治六世,深深苦恼于自己的口才魅力比不上父亲、兄长。在电影中,国难当前的时刻,他克服了心中的阴影和恐惧,发表了向德国宣战的演说,激励了他的人民。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地球上许多地方。在电视尚未普及、网路还未诞生的时代,广播成了现代国家的传播利器,因此也和二十世纪几场战争的激励与动员,结下密不可分的关系。蒋介石委员长发布对日抗战胜利的麦克风、蒋经国总统生前的最后一次录音,都依然保留在央广。建于日治时代的「民雄放送所」(现为国家广播文物馆),是日本帝国为了南进政策需要、向东南亚广播而建设的电台。冷战时期,台湾作为反共堡垒,除了对中国人民心战广播,还要向世界发出「自由中国之声」。

然而,属于广播的时光并未停止在战争和冷战的时代。当世界迎来冷战的终结,铁幕倒下,国际广播人也同样正迎向更开阔的天空。一九九三年,国际广播协会(AIB)成立,这是一个由各国的电视和广播公司所组成的国际非政府组织,宗旨为维护媒体自由,总部设在伦敦。央广在一九九九年加入了这个协会,代表中华民国台湾,与世界各国拥护媒体自由的同业同侪互相交流。

在此不久之前,一九九六年,台湾刚举行了第一次全民直选的总统大选,李登辉当选总统,台湾成为了新生的民主国家。走出戒严,台湾各方面在转型,央广也从承载国家政治任务的电台,转变为民主时代的公共媒体。

一九九九年七月,央广与德国之声签署合作协定。

德国之声是一座拥有悠久历史的广播电台,其前身成立于一九二四年,历经战争,在战后从一九五三年开始制播德语短波节目,如今已发展成一个提供近三十种语言节目的国际公共广播机构,经营的业务涵盖广播、电视和网路媒体。

央广德语节目召集人邱璧辉解释,央广与德国之声之间的合作协定,在当时台湾屡受打压的外交现实下,实属难得,「除了多方努力,也因德国之声的总裁魏里希(Dieter Weirich)对台湾熟悉友好,促成这次合作。」

为了与央广签署合作协定, 魏里希总裁带著亚洲部主任克纳伯(Günter Knabe)、记者西蒙嫚索(Simone de Manso Cabral),亲自来到台湾访问。他们也趁著这次访台,向总统府提出采访申请,并且顺利获得应允。邱璧辉回忆,七月九日早上,央广与德国之声进行了合作协定的签署仪式。当天下午,德国之声一行人便转往总统府进行专访。

根据当天稍晚总统府发布的新闻稿,李登辉总统在被问及如何因应两岸情势时表示,我国「在一九九一年的修宪后,两岸关系定位在特殊的国与国关系」,并强调解决两岸问题并非从统一或独立观点,而是「民主制度」上的统合。

在当时,这是个非常敏感的议题。任何有新闻嗅觉的人,都知道李总统这番谈话,必定成为国际媒体头条,不仅将震撼全球,甚至会写入历史就是后来李登辉总统为人所熟悉的「两国论」。

德国之声当然也敏锐察觉到这则新闻的重要性,原本是来台签署合作协议,没想到取得了全球大独家,央广也意外地参与了这个历史性时刻。当天,德国之声亚洲部主任克纳伯便取消所有行程,赶回德国处理后续报导。七月二十五日晚间,德国之声的英语卫星频道向全球播放了这段访谈。随后,同个专访又以其他语言向全球播送,并在德国《周日世界报》(Welt am Sonntag)上刊登全文。

☆ 一个新名字:「台湾之音」

这是民主化后的台湾向世界发声的一个例子。台湾向世界发出的声音,每当涉及国家定位时,总是触动国际上许多敏感的神经,在一九九○年代的当时,比起现在更是如此。毕竟一九九五、九六年间才刚发生过台海危机,当时因为李登辉总统在一九九五年六月访问美国,于母校康乃尔大学发表演说,引发中共不满,因此对台发动飞弹试射与军事演习,一直进行到次年总统大选前。

正因台湾外交处境不易,官方管道经常受打压,因此像央广这样的单位,透过非政府管道与世界媒体建立的关系,对台湾的对外发声更弥足珍贵,央广也因此往往出现在历史舞台的幕后。虽然邱璧辉并不在德国之声专访李登辉总统的现场,但她当天早上才亲身参与了德国之声在央广的签约仪式,与历史大事擦身而过的临场感,令她永难忘怀。

邱璧辉留学德国,返台后在一九八九年进入中广海外广播部(今央广外语节目部的前身),遇上的第一桩国际重大新闻就是六四天安门事件。几个月后,柏林围墙倒塌,接著波斯湾战争爆发、苏联解体、台海飞弹危机在这个岗位上经历了世纪交替之时,世界的变化与动荡。

二○○○年总统大选,台湾实现了第一次政党轮替。这时中广的海外广播部已经合并进央广,邱璧辉也成了央广的德语节目主持人。而加入了AIB的央广,与各国媒体间维持著密切交流,因此成为许多国际媒体报导台湾时首先联系的对象,这场备受世界瞩目的台湾大选也是如此。当时德国媒体朋友来台采访,邱璧辉带著他们去到陈水扁的选前之夜现场,体验台湾特有的选举气氛,「场内人山人海,激情得不得了!」她表示德国人虽然关心政治,但德国的选举气氛一般而言非常「冷」,台式的民主激情让德国朋友们看得惊奇不已。

二○○一年十一月,总统陈水扁第一次到央广接受专访,由当时的新闻部副理凌尔祥访问。在冷战时期曾经是反共、心战单位的央广,显然已经和台湾的民主化一起转变,有了新的时代意义和角色。

二○○三年,央广的台呼改为「来自台湾的声音」,外语台呼为Radio Taiwan International(RTI);二○○五年又改为「台湾之音」,以「台湾」之名对外发声。

☆ 「台湾之音」向国际发出什么声音?

其实自一九八○年代起,央广就已经渐渐走出最早的心战任务定位,有了更多元语言、更多非政治宣传性的内容,如一九七九年新设的「亚洲之声」便以软性娱乐节目为主。最初曾经是为了心理作战而向中国广播;为了向海外宣传而扩增许多外语节目;为了「宣慰侨胞」而开立粤、台、客语节目,且因为岛屿的地缘位置,成为冷战时代西方阵营广播的一个重要据点。但随著台湾民主化,政治控制逐渐放松,社会气氛趋向自由,战争的色彩也渐渐淡去,主持人的个人特色和编选内容更加突显,发展出更活泼、更多元,与政治宣传无关的内容。但是央广的多语优势仍然被保存著,是在台湾使用最多种语言、长期向世界各地广播的唯一机构。一九九一年,台湾终止「动员戡乱时期」,央广的心战任务正式终结,此后持续转型成民主时代的公共媒体,向国际发声。

这座岛屿上的电台,因为这特殊的历史沿革与机缘,从战争走向和平与自由。

前央广共提供二十种语言的服务,包括华、台、客、粤,以及英、日、韩、法、德、俄、西、印尼、泰、越、菲、马来、缅、柬、阿拉伯、乌克兰语,向全球传播。

央广以各种语言的节目向外发声,让台湾突破国际现实上的外交困境,主持人与天涯海角听众间的连结,则是这座电台独特动人故事的一部分。其动人是因为即便在现实困难的环境中,它仍然牵起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后文将会讲述这些故事。

不过,我们始终要记得,看不见的电波既然有这样的力量,也就有害怕它力量的人。

一九八九年,中国学生聚集在天安门广场上,提出民主改革的诉求,当时他们唯一接收外界讯息的管道就是短波收音机,广场上的学生会收听央广对天安门事件的即时报导,并把节目透过扩音器在广场上播出。那是他们掌握国际上如何看待、声援天安门事件的方式。

在一些敏感时机,如六四的镇压,以及二○○一年央广专访新任总统陈水扁,都引起中共官方注意,央广对中国的广播声波因此受到更大干扰,不过央广仍透过不断变换频率,持续「突围」。

法语节目召集人王心瑛在二○○○年年底进入央广后,便深刻体会到当时台湾对外发声的敏感与困难。在世纪之交的新世界,台湾因为自身的民主化历程,需要对外发出声音定义自己,说出自己的主体性。除了前面所说李登辉的「两国论」,后来陈水扁在二○○二年世界台湾同乡会年会视讯演说中提出的「一边一国」,所有外语主持人们都认知到议题的敏感性,所以在翻译上格外谨慎以对。

这些如今看来似乎事过境迁,毕竟后来台湾还有更多挑战,也已经在为自己发声的路上走得更远,不过这当中每一步都是谨慎为之。王心瑛还深刻地记得,当年她对于如何在新闻中翻译「一边一国」才最恰当,能守住一位外语记者与主持人的中立位置、不会引发过度的政治风暴,而反复斟酌。最后她决定先选用最保守的字眼,等官方定调的英译公布后再改正。

这样力持审慎、中立的背后思考,或许在今天的媒体消费环境中,已经很少看见了,但那却是央广人因深知台湾在国际上的困难处境,一定会谨慎守住的界线。前面提到的德语主持人邱璧辉,在面对「两国论」翻译时也有相同的态度。

马英九、蔡英文两位总统,任内也都在央广有重要的发言或访问。王心瑛回忆自己曾经做过的历任总统发言报导中,陈水扁较常脱稿、马英九爱用成语,带给她翻译新闻时极大的挑战。而许多政治人物讲话拐弯抹角,是另一种难题。这些都是在央广为台湾向世界发声时,不为人知的有趣经验,也是因为台湾独特的历史与主权定位而来的考验。

在一个民主国家,值得对外传播的,不会只有领导人的话;改变国家的,也不会只有从上而下的决策。王心瑛说,她最难忘的新闻现场之一,是二○一四年三月的太阳花学运。

在学生冲进立院议场的隔天,王心瑛和法语节目同事华泽晏(François-Xavier Boulay)察觉到,冲击台湾未来走向的重大事件正在发生。他们来到立法院外,为没有国会记者的通行证,一开始不得其门而入,后来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学生出入的地方,便跟著「翻」进去。

王心瑛回忆:「学生们很清楚自己正在做一件重要的事,但也有点慌乱、紧张。那样的气氛,我后来再也没有经历过。」华泽晏说:「我们花很多时间跟学生聊天,取得信任,完成精彩的采访。」他们是最早抢进去的外语媒体之一,第一时间把太阳花学运的新闻播送到国外。二○二四年,太阳花学运届满十周年,法语节目特别制作专题,采访了多位当年曾参与学运的政治工作者,回顾台湾十年来的政治历程。

林欣谊,曾任报社文化记者,现为自由文字工作者。著有《老杂时代:看见台湾老杂货店的人情、风土与物产》,合著有《水水兰阳 百年电火》、《绘声绘影一时代:陈子福的手绘电影海报》等书,曾获Openbook美好生活书奖。

周馥仪,台湾史研究者,关注民主深化。政大台文所兼任助理教授。以《戒严时期党国控制下台湾民营广播之兴衰(1952-1987)》取得台大历史所博士,持续进行央广、地下电台等广播史研究。曾任赖和基金会执行长、彰化县文化局长、文化部任职。合著有《买来的政权:台湾选举文化观察》。


书名《短波时代:从冷战到民主,从情报播送到和平之声,让世界听见台湾之音》作者:林欣谊、周馥仪出版社:镜万象出版时间:202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