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暁康:不论雅俗都不敢「信天游」

作者脸书
诗词大家叶嘉莹刚走(11月24日),十天后言情大家琼瑶又走了(12月4日),恰好一雅一俗,雅者「悄悄的我走了」,俗者声名大噪,倒不是她所谓「轻生」,毕竟读者遍天下,坊间又褒贬蜂起,诗词会有几人读?中文世界早是「下里巴人」菜院子,阳春白雪凋零净尽,这颇可比拟于唐君毅以「中华民族之花果飘零」,形容保守之意义与价值的衰落,中文文坛送走这一雅一俗两大家,真乃雅俗两气皆衰矣!诗词是不要说了,通俗小说门类中,比言情还要大宗的武侠如金庸,走在2018年。
雅俗自古已分,可是人类越往后走越俗,雅所剩无几。杜维明讲「文化中国」,有三个意义世界,新加坡来的学者郭振宇说,你忘了一个「世界」——大众文化。那些流行音乐卡带、KTV、卡拉OK、香港电影、武侠小说、通俗文学,已是「中国文化共同体」的一部分,它们超越地理上的「三个意义世界」,在所有中国人的世界蹦来蹦去,所向披靡。最早有个台湾「小虎队」打遍两岸,四年赢利四千万美元,「亚洲周刊」称「小虎队统一中国」。其实在海外的一般中国人当中,哪里有中国文化的主流?能有的就是这种中文式的消费文化。
三十年前,大众文化是港台商业社会的分泌物,以其经济强势,已对大陆构成绝对优势的文化霸权,那时比金庸琼瑶更厉害的是小邓(丽君),靡靡之音突破共产长城,在亿万人心中荡漾,所谓「小邓打败老邓」,武侠言情都是跟在小邓之后登陆中国的。
稍微溯源一下,港台文化的源头活水,应是四十年代上海十里洋场孕育的市民文化(中心),后来同地域性的岭南文化、闽南文化(边陲)杂交而成,这就如同台湾的通俗小说,都要拜当年上海租界里的张爱玲为鼻祖。可是这个源头,被中共夺取政权一勺烩了,毛泽东除了欣赏鲁迅,打倒旧社会一切。
加之,中国文化又有大传统(精英)与小传统(民俗)之分,两者之间紧张和冲突,千年未消;西学东渐,文明衰败,百年激进,大传统式微,出来如毛泽东一类光棍,喜好玩耍三教九流,亦是利用小传统反大传统的能手,一时陈杂泛起。
一场文化大革命,对大传统(价值体系)釜底抽薪,小传统里反而吸收了「造反有理」的新资源。
十年开放,一场流血,再加上后来二十年的”挂羊头卖狗肉”,接下来是些什么呢?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
就在《河殇》旋风刮过,还在「六四」屠杀后的恐怖中,中国大陆仿佛在血腥中飘荡起一股「西北风」 。甚至我逃亡到一个边陲小镇,那商业街上的所有商店、饭馆、旅社中的各种喇叭,都在吼叫一曲〈黄土高坡〉;这旋律伴随著我离乡背井初期的感伤。
「西北风」就像上个世纪八、九○年代之交的一支过渡插曲,至今对它没有到位的诠释。一说它是以「草根」的阳刚,抗拒「邓丽君」的悱恻缠绵。又说大陆流行乐坛摆脱模仿港台的第一步,是回归西北的「黄土情结」;好像那里是一个充沛的源头活水。「西北风」也总拉上崔健的摇滚,然而崔健对采访他的查建英说,「西北风」不过是一种「商业的东西」,他自己的摇滚则是「模仿西方」;因为「他们那种追求自由的个性,正是我们东方人缺乏的。」——这小子不只有音乐细胞,观念上也绝对先锋前卫。
「文化中国的意义世界」成了什么模样?有一次我去哈佛听人讲,「毛泽东热」已是旧闻,什么「中华大家唱」、「易经」热、辞典热、「文化衫」变成「语录衫」、「唐诗今译」发行二十七万册、北大青年教师重注「十三经」等等,在场的人都懵了。
这些,好像北京那只”黑豹”摇滚乐队唱得有点儿模样: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
想一想是相互捉摸
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
装著正派面带笑容
不必过分多说你自己清楚
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不必在乎许多也不必难过
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不再相信
不再相信什么道理
人们已经是如此冷漠
不再回忆
回忆什么过去
现在已不是从前的我⋯⋯
在一场血的祭奠之下,在那最古老也最现代、最敏感也最冷漠的、最中心也是最边缘的北京,大陆自己的市民文化,从崔健的西北风摇滚到葛优的大陆版「无厘头」,从王朔的「痞子文学」到毛阿敏的演唱会,有点肆无忌惮地放纵起来,直到中南海里住进来一个陕北人。
我至今还记得,四九后中国文化最贫瘠的时光,就是「八个样板戏」时代,几乎人人可以跟着大喇叭哼几句沙家浜什么的,到省城以下就是地方样板戏而非京剧了。
那个陕北人不会让几亿人唱「黄土高坡」的,
可是他会不会只准中国剩下一首《东方红》,还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