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了香港上一次自由公正的选举。为此，我在普通法法庭审理的第一起苏维埃（？）／中共式颠覆案件中被起诉。当这个政权试图将案件歪曲并简化为47个被外国洗脑、毫无信仰受摆布者的阴谋，并可能将我们判处终身监禁时， 我不认罪，我捍卫著61万香港人的政治诉求。
「自由公正的选举」成了罗织罪状的诱饵
2024年11月19日前香港《立场新闻》女记者何桂蓝，在她的脸书上贴出这段原本以英文写的文字。在这一天，她因为「参加了香港上一次自由公正的选举」而被宣判7年徒刑。这场「自由公正的选举」即2020年7月香港民主派政治参与者共襄盛举的初选。民主派初选吸引了约50个政治团体、600人参选，而参与投票的民众更高达61万人次（其中有少数重复投票）。
这是香港民主派为了整合力量、企图赢得原本2020年9月要举行的立法会选举，期望在70 席议员选举中夺取过半席次（所谓”35+”）。这场初选获得香港市民热烈响应──即使港府与北京当局一再恐吓初选违反刚在2020年7月1日公布实施的《港区国安法》。
民主派初选的成功让北京当局相当警惕。才刚平息了香港从1967年左翼暴动以来最严重的社会动荡──反送中运动──再加上疫情来袭，特首林郑月娥向北京自承「自己四面受敌」，连建制派也没和她站在同一阵线；如果民主派再于年底立法会大选获胜，港府统治恐将动摇。因此民主派初选才刚结束，港府就在7月底以Covid-19疫情严重为由，宣布延后9月的立法会选举。
不只延后选举，北京更铁了心决定要把民主派一网打尽──民主派的初选就成了北京下手最好的借口──一场港版美丽岛大逮捕即将登场。隔年1月6日，香港警方一口气抓了53人，这些人都与民主派初选有关。其中47人后来被依《港区国安法》第22条「组织、策划、实施或者参与实施以下以武力、威胁使用武力或者其他非法手段旨在颠覆国家政权行为」起诉，这起「47人案」是港府首度依《港区国安法》大规模整肃民主派。
戴耀廷被视为意图颠覆政权的首谋
香港大学法律系学者戴耀廷被视为这起意图颠覆政权的首谋之一。他6日被捕、7日晚上获准保释离开马鞍山警署时说：「香港进入了一个寒冬，吹著的风既猛又冻，但我相信很多香港人会用自己方法，继续逆风而行。」
香港大学法律系学者戴耀廷。图片来源：达志影像／美联社
既猛又冻的风持续凌迟著香港，2021年初大逮捕，一直到3年后、今年11月19日法院才宣判45人有罪，刑期从4年2月到10年不等。其中，戴耀廷被处10年徒刑最高；其他不认罪的14人被判得较重，分别从6年6个月到7年4个。被判刑7年以上者 除了戴耀廷，还有邹家成7年9个月、吴政亨7年3个月，以及何桂蓝7年。其他知名的民主派领袖「长毛」 梁国雄也未认罪、被判6月9个月；曾经卷起多场抗争高潮的青年领袖黄之锋认罪，被判4年8个月。被判刑那天，何桂蓝脸书上贴著另一段英文的留言，回顾受审经历：
情况很严峻，但细究起来却显得滑稽：被告不可饶恕的邪恶颠覆行为之目标为了获得议会多数、并有权否决年度预算。按此逻辑，我们不妨说世界各地的民主国家每4到6年就会面临一次颠覆企图。然而，在 1984 年式的现实中，民主化——或仅仅呼吁民主化——等同于颠覆国家政权。很有道理。
为什么一场民主派自办的初选会变成大逆不道的「颠覆政权」？ 重点就在何桂蓝提到的「否决年度预算」。
2020年3月戴耀廷和前立法会议员区诺轩一起倡议民主派参选协调机制时，其实并没有提到要杯葛政府预算这一步。当时是希望形成一个有公民参与协调机制来决定民主派各选区的参选者，之后明确化成了初选机制。
隔年1月6日大逮捕当天，香港国安处高级警司李桂华对记者说，民主派初选从2020年3月开始倡议，是「由一个概念，一步步实践，看见很有决心，资源很丰富去做这样的事」，而目是迫使特首下台，杯葛预算让政府停摆不能运作。李桂华指控，这涉嫌「颠覆国家政权」，而且大部分参选人都签署声明同意这个主张。
杯葛预算竟成重罪
杯葛预算是后来戴耀廷在4月28日于《苹果日报》发表〈真揽炒十步这是香港宿命〉才提到的。「揽炒」有「同归于尽」之意，戴耀廷在这篇文章中提到的「揽炒十步」，就是先藉初选机制达成”35+”，再用杯葛政府预算的方式让特区政府停摆，他也预期港府会用特种理由取消当选议员的资格（所谓 “DQ”），民主派就得拚补选维持35+”。
在持续斗争中，他估计北京会下杀手锏，宣布香港进入紧急状态、解散立法会、大举抓捕民主派领袖。接著社会抗争激化、冲突加剧、镇压血腥，于是香港陷入停顿，最后引发西方国家对中共实行政治及经济制裁。「到第十步，我们已揽着中共一起跳出悬崖，之后会发生甚么事，我已写不下去了，因已超出香港界线。国际社会怎样对付中共，制裁对中共及中国社会的震撼有多大，是现在所不能预见的。」戴耀廷呼吁：「你想见到一个新的世界吗？来吧！加入这抗争，去为你的自由去争战吧！」
读者或许会好奇，为什么民主派一定要杯葛政府预算？既然已攻占了议会多数，难道不会透过其他立法手段来推动民主？
因为依《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第七十四条，只有不涉及公共开支或政治体制或政府运作的法案，可由立法会议员提出；至于涉及政府政策的法案，议员在提出前必须得到行政长官书面同意。在这条的限制下，立法院议员的权力其实很有限，杯葛预算成了最有效的法宝。但「揽炒十步」也成了北京与港府指控民主派初选目的就是要瘫痪政府、颠覆政府的口实。
不知道戴耀廷是「真小人」亦或太天真，把自己「阳谋」发表在媒体上，成了港府抓人借口。至于警方指控大部分参选人都签了声明，指的是多数参选者签署的〈抗争派立场声明书〉，也就是所谓「落墨无悔声明」。这是本土派参选者邹家成等人发起的，声明中称：「我会运用基本法赋予立法会的权力，包括否决财政预算案，迫使特首回应五大诉求……。」「五大诉求」是反送中运动中要求港府彻查暴警虐民的诉求，但这段话却落实了参选者认同杯葛政府预算以达到揽炒。「落墨无悔声明」也成了检方关键罪证。
被判重刑者最倒楣的应是判7年3个月的吴政亨。他没有要参选，只是衷心支持香港民主，他用「李伯卢」名义在网路发起「三投三不投」运动，并于《苹果日报》刊登头版广告鼓吹「不支持、不参与、不服从初选」的候选人。
这就是港版美丽岛事件
把「74人案」比拟为「港版美丽岛案」不为过，两者几乎都把政治反对派的积极参与者一网打尽。港府以戴耀廷的「揽炒十步」为由抓人，其实只是找借口；真正原因是看到民主派藉初选成功整合，之后会尾大不掉。同样的，当年美丽岛事件发生，就是美丽岛杂志社将各地经销分社当「党支部」、进行全岛串连，建构「没有党名的党」，因此惊动小蒋独权政权，最后在高雄设局，「先镇后暴」制造冲突，最进行全岛大逮捕。
国共威权统治者恐惧被推翻的心态一致，即使没有「揽炒十步」、「落墨无悔声明」，北京也会找其他借口逮人。
香港民主运动者，其实对台湾民主运动的历史都非常熟悉。老一辈的运动家「长毛」对台湾党运动史、对共产革命史都倒背如流。年轻一代的黄之锋、港大学生会的民主运动参与者都经常与台湾学运圈交流，努力汲取台湾民主运动史的知识经验。香港十余年来公民社会发展、民主抗争都写下耀眼的篇章，但香港的运动者多清楚，相较于台湾民主抗争史，香港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美丽岛事件没多久，台湾就迎来一波民主化浪潮。香港情势虽不容乐观，但47人宣判不会是香港民主的终章挽歌。
作者本名郭宏治，资深新闻工作者、专栏作家。SUNY-Binghamton 社会学硕士，台大经济系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