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 11 月 18 日
皇家墨尔本理工大学研究员艾玛‧秀提斯(Emma Shortis)在2024美国总统大选前一天,飞往北卡罗来纳州夏洛特市观摩民主党候选人贺锦丽的最后一场造势。她写道:「女性支持者充斥了整个造势场合,尤其是年轻黑人女性特别多。还有一些年长郊区白人女性,她们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麻州参议员伊丽莎白‧华伦的表亲。有很多男性选民也很热情,但人数远不及女性那么多。」
秀提斯继续描述道,那场造势上贺锦丽看来极具魅力,群众中的女性激情呼应著她的演说。「当提到生殖权利的言论时,简直全场沸腾」。北卡罗来纳州有非常严格的堕胎限制,影响著全州的妇女。民主党北卡女性选民似乎期待贺锦丽能帮她们把身体自主权归物归原主,然而大选的开票结果却证实,生殖自主议题也许确实能在民主党造势场合赢得最高分贝的欢呼声,但远不足以让人当选总统。
血与胎盘里的战争
NBC 2024美国总统大选出口民调(一)-性别、族裔各自分开时。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大选之前,有不少主流媒体与观察家指出,2024贺锦丽对川普之战已经成了「性别之战」,但这不全然跟「贺锦丽是女人但川普不是」有关。基于生殖自主与其他性别相关议题的根本性立场差异,民主党本来就拥有比较多的女性支持者;而拜川普任内提名大量保守派大法官之赐,原本保障各州女性堕胎权的罗诉韦德案在近半世纪后竟被推翻,这导致了红州贫困女性更难取得终止怀孕的医疗资源。讽刺的是,与此同时美国的孕妇死亡率竟在逆势飙升。
由于医疗进步,20世纪以来全世界孕产妇死亡率都呈现下降,但进入21世纪之后美国却出现令人费解的重新升高现象。此外,美国孕妇死亡率一直都是高度经济发展国家中表现最恶劣的,对于这个议题,专研孕产妇与新生儿健康政策的波士顿大学教授尤金‧德克勒克(Eugene R. Declercq)有个直观的解答:「高度经济发展国家大多都有某种程度的健保,但美国并没有。」2020年,美国孕产妇死亡率上升到半个世纪以来新高,跟1968年表现一样差,而且根据CDC报告,她们超过八成是死于原本可以阻止或预防的原因。
更有甚者,这些死亡来得也不平等,2024年 Commonwealth Fund 的报告依然显示,黑人女性产前产后死亡率是白人妇女的2.6倍,占总死亡人数的30%。美国的孕产妇死亡率是同时期英国妇女的三到六倍,挪威的孕产妇死亡率则是「零」。
2024年六月,也是 Commonwealth Fund报告发表的同个月份,美国最高法院拒绝审理爱达荷州「试图把协助性命濒危怀孕患者紧急堕胎的医生抓去关」的诉讼(Idaho and Moyle, et al. v. United States),发回下级法院,让争议持续在地方层级。爱达荷州诉讼挑战的是雷根时代设立的《紧急医疗和劳动法》(EMTALA),这几乎是美国人民唯一可以诉诸的最终医疗救济。
有了以上这些背景知识,不难想像何以贺锦丽在造势场合同温层提起生殖自由,会得到如此巨大的回响。然而,我们却很难直接认为罗诉韦德案的推翻「仅仅只是川普遗毒」。美国大法官虽然独立运作,但过往研究显示他们某程度上来说往往也受到民意潮流影响。进入21世纪之后,美国各州的「反堕胎」声浪有加剧趋势,而且部分地区还出现十分奇怪的立场位移。
进入21世纪之后,美国各州对于堕胎的敌意有明显上升趋势。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此外,事实上需要堕胎作为救济手段的族群,接近一半以上属于全国标准贫穷线以下族群,以2024年公布的数字来说,就是「个人年收入不满48.9万台币」、「双人家庭年收入不满66.3万台币」。简单参考一下大麦克指数,美国单点一个大麦克要185块台币,台湾只要80元,在美国让孩子吃饱需要大约2.5倍于台湾的收入,这条贫穷线在台湾等同于没有领到最低薪资。更别提若这些人被拒绝堕胎,那么她们在被迫生产的过程中也比其他人更可能死于并发症,新生儿更容易死亡。即便产妇与孩子没有死,她们的人生通常也不会享有充足的医疗保险,将暴露在各种经济与健康风险之中。
需要堕胎的病患不成比例的集中在低收入族群。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非城市、无大学学历白人妇女背弃贺锦丽?
NBC 2024美国总统大选出口民调(二)-性别再加上族裔分类之后。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然而,这些血迹斑斑的事实并没有让贺锦丽成为理所当然的选择。更有甚者,她的女性基本盘其实比拜登还萎缩。
从NBC出口民调显示,贺锦丽在白人妇女中仅得票45%,比起川普少了8%。在白人男性中得票37%,比川普少23%。与她在黑人女性中斩获的91%得票率,甚至是拉丁美洲裔女性的60%比起来,简直少得可怜。就连被分类在「其他」(通常包含亚裔、原住民族等等)的族群都没有开得这么糟。白人女性选民背弃贺锦丽是个铁打的事实,但为什么?
如果我们参照皮尤民调「希拉蕊对川普」、2018年期中选举、「拜登对川普」选战各族群搭配性别的得票比例差距,可以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2016年严重跑票投给川普的白人男性(希拉蕊狂输川普30%),2020年成功被拜登拉回来了。但整体来说,2016到2020,民主党的女性选票却没有增加,反而在减少。
皮尤民调显示的「希拉蕊对川普」、2018年期中选举、「拜登对川普」选战各族群搭配性别的得票比例差距。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如果女性票的多寡真的只跟总统候选人的性别/对堕胎的看法强烈相关,那么贺锦丽应该要在女性得票比例上「略输希拉蕊」但「至少打平拜登」,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贺锦丽无论在全体女性或白人女性得票比例上,连拜登都输。2016年希拉蕊在白人男性选票虽然输个彻底,但在白人女性却仅输2%,与2018期中选举民主党得票率相较维持平盘,表现并不特别差。贺锦丽的白人男性票(输23%)虽然跟拜登(只输17%)相比很糟,却还是比希拉蕊(输30%)来得好。
乐观来看,由于希拉蕊毕生表现出来的政治能力确实明显比现阶段的贺锦丽更成熟,此次贺锦丽在白人男性只输23%可能显示了美国白人男性与八年前相较,更能接受一个女总统。
当然,美国大选结果并不是看全国得票比例,而是看选举人票。因此尽管2016年希拉蕊跟2020年的拜登都在总得票数上赢过川普,却只有拜登当上总统。值得注意的是,贺锦丽是最近20年内「唯一没有赢得全国总得票」的民主党参选人。她的挫败曲线与2022年期中选举民主党的失利相当一致,因此与其说是她是个很糟的候选人,不如说民主党整体而言并未成功说服美国人贺锦丽会是个好总统。
CNN资料显示,贺锦丽最终得票只有48.2%,输给川普,且与2022期中选举民主党的挫败趋势一致。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人不是只有性别一种身分
贺锦丽虽然运用身分政治获得黑人女性的极高支持度(获得91%支持),也大致斩获黑人男性基本盘(77%),但却在三大族群版块上彻底失血,按照失血程度分别是:白人男性、拉丁美洲男性、白人女性。因此,若说白人女性需要被究责「为什么不支持女性候选人」,未免也有点奇怪。
诚然,纯究性别来看,不分种族共有53%女性选民投给了贺锦丽,白人女性却只有45%,在对手是川普,且川普最新好友伊隆‧马斯克选前频频失控发言说要「让单身女性怀他龙种」的状况下,开得并不漂亮。但我们永远必须记得,人不是只有性别一种身分。
贺锦丽具有南亚、非裔血统,当选民看著她,先注意的是她的性别,还是她的肤色?当她的性别与肤色结合时,是「加法」还是「减法」?除了黑人女性选民的高支持度之外,贺锦丽几乎在所有族裔都比2020年的拜登更不受支持,而且明显有性别差距──除了黑人男性之外,「所有族裔男性选民都偏好川普」。如果这只是因为贺锦丽是个不够好的候选人,而不是因为她是女人,那么为什么加入性别与族裔为变项之后,贺锦丽与川普的得票会在两性之间如此悬殊?
若让我们搁置性别问题,还有一个从2016年就如恶梦般纠缠美国的投票倾向:大学学历有无。
自从2016年希拉蕊对川普开始,没有大学学历的美国选民就逐渐疏离了民主党。到了2024年这个倾向并未见好转。接受大学或以上教育的选民,在对手是贺锦丽时,不太可能选择川普。如果拥有硕士以上学历,则更可以预测不可能选川普。
但如果加入「是否是白人」的话,我们可以看到另一种可怕的风景:拥有大学学历的白人选民,偏好川普的程度跟所有族裔平均差不多。但如果是「非白人且无大学学历时」,则出现「高度偏好川普」的现象。与此相较,拥有或者没有大学学历,并无法预测有色人种是否偏好川普。
NBC 2024美国总统大选出口民调(三)-教育、族裔。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我们无法不把这样的数据视为一个社会认为「我所属的社会阶层遭到剥夺」的警讯。就像白人对于自己「地位沈沦」反应很剧烈,男人面对远比自己成功的女人时可能也是。但如果选民同时是白人跟女性,又没有大学学历呢?
在下面这张图中,我们清楚看到「没有大学学历的白人女性」在面对贺锦丽时,她们看见的显然不是「同样身为女性的候选人」,而是一个拥有她们没有的社会地位、机运、黑人助学奖学金的幸运儿。无大学学历白人女性只有35%投给了贺锦丽,63%投给川普。在这点上,她们跟没有大学学历白人男性抱持的立场相去不远。
NBC 2024美国总统大选出口民调(四)-教育、族裔、性别。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值得注意的是,在同一份出口民调中,还有一整个区块是关于选民2023年的家户收入,而选民的家户收入多寡,与最终全国得票结果相差不大,换句话说,「仅凭家户收入无法预测是否偏好川普」。
因此,若要说民主党是输在通膨,可能事实也非全然如此。另外,住在城市、郊区或者乡村,可以预测是否偏好川普。当全国都遇到通膨问题时,家户的脆弱性显然有所不同,选民是否会因此放弃民主党而改投川普,则必须看选民认为通膨这件事情「将如何影响他」、「民主党是否有积极做出对策」。
NBC 2024美国总统大选出口民调(五)-家户收入。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啊,真的吗?你现在的主打议题是这个?
而在这些问题纷纷浮出抬面时,「事实上只会影响年轻育龄女性」的生殖自主议题,居然成了总统选举造势场合焦点,则显得有些讽刺。更侧面显示民主党选到最后竟然没有比生殖自主更有号召力跟凝聚力的议题可以打。
总统大选主打生殖自主其实有些匪夷所思,毕竟,身在蓝州的女性事实上不太会受到退步大法官的影响,而身在红州的女性则还要看她自己基于宗教等信念的看法。被戏称「事实上是Pro-Death」的「Pro-Life」反堕胎运动其实也有非常多狂热的女性支持者,她们就是红州可以那么红的原因之一。这个疯狂开倒车的运动不是男人单独就能搞出来的。
贺锦丽的败局当然不是她一个人的过错,但如果我们定位2024美国总统大选为性别之战,则会陷入「女性应当同属一边」的典型过时论述之中。而且,当我们过分追究女性选民的责任时,其实等同于认为男性选民「不投女人投川普很正常」──真的有那么正常吗?
针对男子气概与男孩文化进行研究的理查‧瑞夫斯(Richard Reeves)认为,性别在2024年大选中确实扮演重要角色,但「不是一般人以为的那样」。譬如,就开票结果来说,年轻男选民确实受到川普号召,但年轻女选民却没有如预期中那样的压倒性支持贺锦丽。
瑞夫斯抨击,民主党其实并没有真正提出方法去帮助Z世代以降的年轻男选民。美国年轻男性在SAT考试中表现较差、大学毕业率较低、整体成绩较差,并且面临孤立与精神困扰等诸多风险,但民主党似乎没有任何一项政策是要帮助他们解决这个问题。
「而且我不明白为什么贺锦丽要把民主党选举造势场搞的像是男生不能来一样。奇怪了,大家都知道贺锦丽是女性总统候选人,也没有人质疑她不支持女性,为什么她不肯花点时间提出一些支持年轻男性的政策呢?」瑞夫斯接受《卫报》采访时表示,他认为贺锦丽大可以提高层次打一场兼顾两性的选战,却没有这样做。
致命的误判:你够进步就该投给我
「我认为,如果你不努力争取,你就不会赢得选票。民主党并没有使出全力来号召年轻男性投给他们,他们本可以兼顾双方,譬如宣传『许多进步女性不仅主张生育自主,同时也关心下一代男孩的教育和心理健康』。但结果呢?民主党人纯粹就只是消极退出了有关男性的论述,不只如此,在最后一刻,还开始对男人说:『如果你关心你生活中的女性,你应该投票给我们。也许你不投票给我们的原因是你其实有点性别歧视?』试图让人们感到羞耻或内疚,或恐吓人们投票给民主党,但都非常不成功。」
瑞夫斯表示:「最终,民主党在女性选民中表现得不够好,无法抵销共和党在男性选民中的进展。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致命的误判。」
他同时也指出,共和党拉拢男性选民的方式很卑鄙但是有效。瑞夫斯提到一则政治广告,内容大体上是:「你在生活中做了所有正确的事,你上了大学,你找到了工作,现在民主党和女性想要阻止你。」瑞夫斯认为这个广告大错特错,因为两性之间根本不是零和游戏的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民主党跟共和党都自动跑进这个框架里玩得很开心。
就民主党来说,他们此次的宣传跟论述基本上认同两性是零和游戏,他们想像不出既「支持女性」又「支持男性」的竞选方针,甚至可能隐隐认为主张正视Z世代男性的处境跟心理是退步的,「难道不是所有善良的男性都应该自己主动跑进来当女性的盟友吗」?最后干脆选择不发表支持男性选民的议题。
相反的,共和党提出了一个单纯且诉诸仇恨的零和框架:「你正在挣扎,我们知道谁该为此负责──呵呵,是女性和民主党喔。」瑞夫斯认为,这种情绪之所以在政治上可以成功,是因为这些人遇到的问题是真实的,而且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一直被忽视,这些困境变成了不满,而这些不满最终被武器化。共和党说服年轻人女性崛起会以牺牲男性为代价,而民主党人连针对年轻男性进行推销都懒得做。
瑞夫斯疑问,比起每天在那里讲减轻学贷,为什么民主党就不肯诚心的讨论一下制造业工作、技职学校呢?在民主党本次总统大选中,缺席的不只是「女性议题」以外的论述,因为很显然的,即便是潜在最需要合法终止怀孕管道的年轻蓝领女性,也不见得就买单贺锦丽提出的议程,因为她的绝大部分政见事实上就是根本没考虑过那些不打算上大学的人怎么活。
这并不是美国是否准备好接受女性总统的问题,而是民主党逐渐背离日益「下层化」的中产阶级与蓝领劳工的问题。共和党当然不见得能解决或想解决新自由主义与世代不正义在美国造就的各种痛苦,但至少他们指向了一个虚假的「敌人」──女人、DEI或者民主党,看你最讨厌哪一个。
但是民主党呢?他们蠢到觉得光喊生殖自主就能选上总统。
作者为SAVOIR|影乐书年代志总编辑。对法兰克福学派而言,大众社会是一个负面的概念。他们相信,大众(masse)如同字面所述,是无知、庞杂、听不懂人话又好操控的集合体,称不上有精神生活,就算有也是被事先决定的。大众社会带来了流行文化,大众媒体如果显得低俗又堕落,是基于服务大众社会的目的,或者他们本身也就只是「乌合之众」,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专业人士。然而,在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流行乐、体育狂热、偶像崇拜、实况主、网路迷因之中,我们却还是能找到世界运转的规则,并洞见人性企求超越的微弱烛火──为了这个原因,我研究大众文化,我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