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波士顿书评编辑按:本文原文为英文 A Chinese Memoirist’s Exile in Las Vegas:Gao Ertai hasn’t returned to his homeland in years, but his memoirs have made him a new model of resistance.,2024 年 8 月 18 日发表于New Yorker. 经作者张彦(Ian Johnson)授权,波士顿书评翻译成中文发表。】
在拉斯维加斯的西郊,远离赌场、游客和商业街,春山从灼热的山谷中拔地而起,呈现出一种空灵的红条纹砂岩景象。若温度还可以,八十八岁的高尔泰会冒险到自家后廊欣赏山景,有时会让他的思绪飘向另一片沙漠:中国甘肃省的戈壁滩,他在那里被流放了二十年,亲历了毛时代一些最严重的罪行。
高尔泰对这些历史的回忆,让他成为中国最受尊敬的散文家之一。他最著名的作品是《寻找家园》,这是一系列以简洁的哲学风格写成的自传散文。在中国,审查机构删除了一些特别敏感的文字,但这部作品基本上还是完整出版并且可以购买,也许是因为这些文字冷静而超然,尽管它们忠实地记录了饥荒、酷刑和背叛。柏林作家廖亦武告诉我,这本书”可以当作一本历史书”。但是,他补充道,”因为语言,我读了一遍又一遍。”
一直以来,高尔泰的读者大多是老年人,他们与他所讲述的历史有一些个人联系。但是,最近几年里,高尔泰的作品开始在中国社交媒体上流传。有人认为他对毛泽东时代的批评与中国当前的情况有相似之处:年迈领导人的专制统治、对异议人士严厉打压以及鼓励人们互相举报的政府计划。然而,高尔泰坦诚:他也讨论了自己的弱点,当折磨他的人与派系政治发生冲突,自己也受到迫害时,他感到幸灾乐祸。有一次,他向恶霸发动攻击,并无情地殴打他。 「作品里有好多东西是真实的,」小说家哈金告诉我。 “他对自己很诚实。”
在微信流传的一篇文章中,高尔泰和其他几人被驱逐到一个偏僻的棚屋去清理土地。他们开始捕猎黄羊,最后他们捕获了不少。当刑期结束时,他们面临一个两难的情况:是否应该承认自己吃得很好?他们本应该是去劳动,而不是去打猎。有些人立即申明保持沉默,并敦促其他人也这样做。但人能互相信任吗?申明不说,这不是为检举别人埋下伏笔吗? 「声明的人可怕,但是不作任何声明的人更可怕!」高尔泰写道。(《荒山夕照》)
我决定去拜访高尔泰,想知道他对自己作品重新出版有何想法。敏锐、机智、终生健身爱好者——他仍然可以做二十个俯卧撑——高尔泰和他的妻子蒲小雨住在一个有吸引力的简朴平房里,所有的房间都是棕褐色或米色的,院子干燥。这对夫妻的房子明亮,家具简陋,客厅的墙上整齐地堆放著高尔泰所画的画布,高尔泰曾接受艺术家训练。这些画作描绘了恶魔或神话人物以及孤独的幸存者。其中一张,一个红色幽灵似乎准备用苍蝇拍砸碎人。高尔泰的书房就静谧多了,里面摆满了中文参考书、哲学著作和古典文学,尤其是高尔泰最喜欢的诗人杜甫的书籍,杜甫描写了八世纪中国的战争、饥荒和失去的友谊。
在两天的时间里,我和高尔泰、蒲小雨以及我们共同的朋友、中国独立记者江雪在厨房的餐桌上聊天。高尔泰又高又瘦,一头银发绑成马尾;圆框眼镜衬托出蒲小雨的脸,柔和而又容光焕发。需要助听器的高尔泰需要依靠蒲小雨来听懂我们的问题,但他的回答清晰有力。蒲小雨还以更重要的方式帮助他,对他的草稿提出建议,帮助他确定文章的哲学基调。
“为此,我必须感谢她,”高尔泰说,并解释说,当他表达对文革的仇恨时,蒲小雨”会说,’这是文革语言——它索然无味、无聊,是在愤怒中写下的。’ “他告诉我们,”之所以如此平静,是因为她。”这种克制使得《寻找家园》与许多有关毛泽东时代的作品不同。其他作品,特别是有关文化大革命的作品,被称为”伤痕文学”,都包含著对过去的愤怒或是对自己的自怜。高尔泰在《寻找家园》的序言中写道,一些中国读者想知道为什么他的作品缺乏早期作品的「热度」。他的回答是,他这一代是在仇恨中长大的,但他的经历教会了他放下仇恨。
“我写的是真实的事情、真实的人,”他告诉我。 “我只是描述我所看到的。”
高尔泰的创伤根源于”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末的中国是其开国领袖毛泽东统治下日益专制的时期。”美”不是由欣赏著来判断,而主要是由阶级斗争来定义。一幅农民的画是革命性的,因此是好的。一幅古老的飞天神女壁画代表了统治阶级的利益,必须受到批评,甚至可能被摧毁。
高反对这种说教性的观点。 1957年,21岁的他被分配到中国西北偏远的甘肃省教中学。在那里,他写了一些关于美学的文章,其中包括一篇名为《论美》的文章。当时正值”百花齐放”时期,这是共产党发起的运动,旨在鼓励中国的知识阶层说出自己的想法。高尔泰的文章发表后,让他小有名气。
同年,毛泽东镇压了那些敢于发声的人,这一事件被称为”反右运动”,这场运动让中国的知识阶层保持沉默,并为二十年灾难性的极权统治铺平了道路。至少有五十五万人被迫害为”右派”;许多人被监禁、流放或流亡。高就是其中之一,他被送到臭名昭著的夹边沟劳动教所。
因为没有了潜在的批评,毛泽东实施了一场名为”大跃进”的狂妄的经济运动,以实现中国的工业化。结果就是今天所谓的”大饥荒”,从 1958 年持续到 1962 年,造成多达 4,500 万人死亡,被广泛认为是史上最严重的饥荒。在夹边沟,约有两千名囚犯被饿死。许多人甚至同类相食。
高尔泰因接受了艺术家训练而得以幸存。 1959 年,共产党计划庆祝执政的第一个十年,需要能够展示其胜利的人。甘肃省省会兰州的党内官员记得高是一位画家。当第一批囚犯快要饿死时,他们把他从夹边沟救了出来。他的工作是画表现党的胜利的史诗般的油画。
高尔泰有半年多一点的时间来完成这幅画。起初,他似乎做不了这个活。他住在豪华饭店,大吃大喝,体重增加,但他却一直感到疲惫不堪。营养不良就像是一种抑郁症,让他反应迟钝,以至于走路都撞到人了。他的双腿因水肿而浮肿,很难爬上那个巨大工程的鹰架。就在他的最后期限——10 月 1 日,中国国庆日——临近时,他的体力终于恢复了。
高尔泰全心投入这项任务中,他认为这是他生存的门票。他画了健康的农民和英明的官员的肖像,赢得了党的赞誉;高被允许留在兰州,以完成更多的工作,一直到1960年夏天。此时,夹边沟的许多囚犯已被饿死,劳改农场已濒临关闭。高被送到别的劳改农场,虽然严酷,但还是能活下来。他被关了两年,然后被释放。
获释后的第二天,二十六岁的高尔泰,穿著破烂的衣服,只带了一个铺盖卷,走过被饥荒摧毁的村庄。他思考自己作为一个被定罪的右派分子的未来,这种身分使他在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永远被排斥。他在近年来在社群媒体上流传的文章《走向生活》中回忆道,”我知道,不可能上学读书,也没有反叛的道路,能找到一个远离人群的角落,安静度日,就已经很运气了在公社化全民皆兵的中国,这同样几近幻想。”
“过了一会儿,”高继续说,”我想到了茫茫沙漠中的小绿洲,敦煌莫高窟。”石窟在艺术史上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为过。大约有七百处,充满了融合中国、西方、印度和中亚文化的佛教壁画,时间从四世纪到十四世纪。高尔泰穿越甘肃来到敦煌,希望能研究这些石窟。他应征了敦煌研究院的工作;领导不顾对高尔泰政治可靠性的担忧,聘用了他。这使得高尔泰进入中国最著名的文化遗址之一——其重要性可与北京紫禁城相媲美——而此时它正因文化大革命而被贬低。
1966年文革爆发后,研究所的领导遭到殴打和酷刑。高后来写道:”所有那些温文尔雅、不苟言笑的好好先生,一夜之间变成了凶猛的野兽,剧烈地蹦跳叫喊,忽又放声歌唱,忽又涕泗交流,忽又自打耳光,忽又半夜里起来山呼万岁,敲锣打鼓宣传伟大思想……整个莫高窟地面上,只有洞中那些菩萨和佛像,依旧保持着往日的自尊与安详。”(《敦煌十年》)
高尔泰只能每天行走在悬崖峭壁上,并从石窟中扫沙。此前,他曾在壁画中搜寻有关中世纪中国生活的信息。他注意到对农耕、养蚕、编织、建筑、狩猎、婚姻、葬礼、乞讨、屠宰和武术的描绘。现在,他写道:”在那些小小的石头洞中面壁,我感觉到一种广阔。只可惜天黑了还得回到外面,和其他揪斗人员一起,在毛主席像前请罪,唱语录歌,听训话,互相揭发批判,和自我揭发批判。一如但丁笔下的鬼魂,互相撕扯咬啃。没处躲没处藏,直觉得四面都是墙壁。”(《敦煌十年》)
1976 年毛泽东去世,改革派接管了共产党。两年后,高被正式无罪释放,结束了在中国西北的流放生活。他搬到北京,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不久就认识了在首都博物馆美术室工作的濮小雨。后来他们搬到成都,并都在四川师范大学任教。他们于 1987 年结婚。高开始为一本名为《新启蒙》的文学杂志撰写关于马克思主义异化概念的哲学文章。
这些文章是对政权的直接批评,因为马克思将异化描述为发生在资本主义社会的事情,这意味著它不应该发生在共产主义国家。两年后,当局逮捕了他,指控他的作品煽动了以北京天安门广场为中心的学生示威活动。
他告诉我,这次逮捕令人震惊。 “6月4日四川师范大学有很多活动”——那一天抗议活动遭到暴力镇压,——”但我没有参加,”他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还是被捕了。”
高尔泰被监禁了四个多月。 1990年获释后,他开始寻找离开中国的出路。两年后,他和蒲小雨被”黄雀行动”救出。”黄雀行动”是香港一项将异议人士救出中国的计划。
高尔泰和蒲小雨在纽约和新泽西州与天安门广场大屠杀后在美国兴起的中国异议人士群体一起生活了几年。但这对夫妇对流亡生活中并不觉得舒适。高尔泰回忆说,他讨厌那些困扰生活的小争吵。 2003年,他获得内华达大学的奖学金。从那以后,这对夫妇就没有离开过该州。
高尔泰在拉斯维加斯完成了《寻找家园》,但早在几十年前就开始写了。他一直写日记,尽管有时一些日记被没收和销毁。后来,他在纸片上记下笔记,然后把纸片卷起来或折叠起来,然后藏在曾经在中国北方随处可见的棉袄的衬里里。高尔泰依然把这些笔记保存在他拿出来给我们看的一本大相簿中。文字小而精确,有校对痕迹,显示高尔泰已经在努力完善他的想法。
高尔泰的书的出版历史反映了中国审查制度的复杂性。八十年代,他的美学著作,包括五十年代的著作,都被重新出版了,现在看来已经没有问题了。 2021年,它们由中国最大的出版商之一北京出版集团再次重新出版,该公司还重新出版了高尔泰的散文集。
但是,尽管那些在五十年代差点害死高尔泰的作品如今已经广为流传,但他的回忆录却有著一段更为艰难的历史。 《寻找家园》的前两部分于2004年在中国出版,其中一篇有关他父亲死于共产党之手的文章被删除。第三部分主要涉及八十年代,特别是高尔泰在天安门大屠杀后的拘留,在中国从未完整出版。这本书的未审查版于 2009 年在台湾出版,共有 63 篇文章。 2011年和2014年在大陆印刷的版本删除了后来的两篇文章。
可惜的是,这本书在 2009 年被翻译成英文后,遭到了更严重的删除。只有大约一半的文章出现在哈珀柯林斯出版社出版的版本中。第一部分讲述了高尔泰的青年时代和他在日本侵华期间的经历,包括对他父亲如何被共产党杀害的可怕叙述,整个第三部分都被完全省略了。留下来的是高尔泰在夹边沟和敦煌的经历,它们是毛泽东时代的宝贵记录,但在某些方面是陈词滥调:中国文学是监狱文学。高的其他书都没有被翻译成英文。
《寻找家园》至今仍在中国人中流传,部分原因是中国独立历史学家的崛起,他们让毛泽东时代的饥荒和集中营仍然存在于大众的意识中,即使那一代人的目击者已经过世,政府也试图抹去记忆。作家杨显惠、地下电影制片人胡杰、艾晓明,以及旅居巴黎的电影导演王兵等人,让夹边沟这个名字成为了中国俚语的一部分。这反过来又激起了人们对高尔泰的文章的兴趣。
“人们会说’迟早他们会带你去夹边沟。’这就像说你要去古拉格一样,”最近在哥伦比亚大学做访问学者的成都博主张丰告诉我。 “这些东西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相当久远,但由于各种限制”——尤其是严厉的疫情封锁——”人们对它们感到好奇。”
高尔泰散文未删减台湾版有时会以 PDF 形式与读者分享,但一些大陆读者对台湾使用的正体字阅读困难。 (自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以来,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用简体字取代了正体字,类似于将”through”写为”thru”。)一些高尔泰的大陆粉丝已将被大陆删减的内容恢复,并将其转换为简体字。
北京的年轻作家高海伦(与高尔泰无亲属关系)表示,高的作品让她了解了祖父母那一代。最让她震惊的是他们在生活中缺乏掌控性。她说,他们”就像台球”,从中国的一端撞到另一端。
“从读者的角度来看,我的生活与高尔泰的生活之间的距离是一个优势,”她在一封电子邮件中写道。 “它让我更能欣赏《寻找家园》语言之美、哲学思考和残酷的幽默。最后这点也许最容易将这本书与今天的读者联系起来。”
高尔泰最后一次与中国青年近距离接触是在八十年代,当时他在四川任教。但他对 2022 年的「白纸革命」著迷,这些抗议活动是反对习近平严厉的疫情封控政策的。 “自 1949 年以来,中国本质上没有改变,”高尔泰告诉我。 “从贫穷到相对富裕,有了高楼和高铁——这些变化相对来说是表面的。根本的现实是,中国共产党依靠谎言和暴力来压迫和剥削中国人民。”
如今,年事已高的高尔泰有更多个人担忧。他正在写一本新的回忆录,讲述他在美国的时光,和蒲小雨一起的充满活力的散步和平静的生活。他最自豪的是中国大陆版的《寻找家园》,尽管有些文章没有入选。 “我写它是为了中国人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