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司法》(Artificial Justice)作为在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慧)大行其道的当下,选择了一个对于在司法体制内工作的人会非常有感,而且也是社会大众在科技浪潮下谈到司法时,人们脑海中会浮现的议题。这部由西班牙、葡萄牙合拍的科幻政治惊悚片获选作为金马影展的影片之一,无疑透露电影其实就是社会现场的一个窗口,镜头定格的是执起导演筒的人想说出的话语,借以呼应每个特定时空的时局。
「当AI兴起时,我们还需要法官吗?」
如果AI可以更正确、更快速、更公平的做出决断,以人作为法官这样的命题就不是必然的选项,这是从事审判者必须面对的外界质疑,也是对自己的灵魂拷问。
AI的话题几乎是2024最吸睛的热门搜寻,媒体追逐著业界领袖,新闻版面充斥著因为AI即将带来怎样的生活上影响,于此同时,我们发现诸如ChatGPT这样横空出世的应用软体,可以成为人们面对大量讯息的好帮手,可以摘要、整理,甚至很快地完成初步翻译;可以给予几个方向就能写出一篇文章,或只要透过相对简单的几个指令,就能生成过往需要整合繁复技能才能完成的电脑绘图或电脑动画。其实在更早之前,日常的食衣住行都已逐渐被拉入AI洪流中,例如早就讨论并不断修正的汽车自动驾驶或辅助系统,或是随手拿起手机拍照后可随意圈选物件的智慧搜寻,例子多不胜数。那司法这样庞大的机器,每天做出这么多影响民众权利义务的决定,从民事纷争到判决确定后的强制执行、刑事犯罪、少年保护、家事亲权酌定、行政诉讼的交通裁决,对应著这么多的社会事实下,AI会带来怎样的改变,又或是已经正在改变之中?
《人造正义》序幕拉开,电影主角卡门在剧中的工作是法官,因为过往有替弱势发声的判决所以享有盛名,法庭上的她聚精会神地审查一位受刑人能否假释,眼前的受刑人不断保证自己不会重蹈覆辙,法台上的电脑画面,则是系统正在分析受刑人说谎的可能性高低,从眉宇、眼神有无闪烁、嘴角幅度、语气进行综合的判断。不过,当系统建议否决假释声请,卡门仍给予准许假释的决定──法官应该才是真正做出决定的那个人,而不是冷冰冰的机器。
在卡门日常繁忙的公务中,政府正在推动「天罚」(THENTE)系统,这是透过AI直接去分析卷宗资料并作出判断有罪与否,而这项大规模的审判模式改变是呼应民众对司法的不满,包含不同法官决定上的南辕北辙、案件进行速度牛步、司法的效能不足,甚至影片中也赤裸裸地宣称「建置这套系统的花费,比起养一位法官能节省更多国家税赋,相对于漫长的法官养成和颟顸的公务体系,选择以AI代替法官无疑是一条司法改革的康庄大道」。开发天罚系统的公司为了可以在民众公投前增加说服力,也商请卡门协助优化这套系统;卡门和「天罚」一起参与研读案件卷宗并各自做出决定,而结果仅仅有一件判断上不同,但卡门对于这套系统背后的演算法如何设定产生满腹疑问,而创办系统的执行长却因所驾驶车辆的自动驾驶判定而丧命⋯⋯。
故事的结尾并未把全民公投是否引入AI取代法官的答案说出,可未说出的话却是:我们面对AI、乃至于数位化后的现今,司法在震天价响的改革声浪中要如何回应。
《人造正义》中民众对司法的满腹怨怼、对改革呼吁的迫切希望,换到台湾的场景也没有太大的违和感。不同的社会背景中,历史却总是惊人的相似,在蔡英文前总统一上任之际所召开的「司改国是会议」,做出了大幅度司法制度修改的方向,却让体制内第一线的基层人员疲于奔命,新的制度要从认识到熟悉都需要时间,但此次会议大规模从宪法诉讼、刑事诉讼、民事诉讼、少年事件处理法、家事事件法等都做出变革,甚至还引入了社会大众一起参与刑事审判的国民法官新制度,这些变革还在陆续发酵中,让前线作战的基层司法人员几乎被修法追著跑,也造就这几年间人力大量流失并加剧「血汗司法」的窘境。
然而,上开法制面革新较多是回应社会期待,对于体制内的人来说,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又一根的稻草;实际上真的能让司法工作减轻有感的,应该是引入数位工具,或是在这几年AI大行其道下,能否让过载的司法有一个转机?当然,也害怕在政府部门窘迫的预算和僵化的思维下,只是又一次的梦幻泡影。
数位司法下的窘境
司法中数位化的观察轨迹,首推卷证的电子化。在司法运作上,其实倚赖大量文书堆叠,以刑事程序为例,光是一个相对简单的车祸,就有满满的书证或人证,前者如车祸现场照片、行车事故鉴定,都会成为一页又一页的卷证资料,后者则是存在著一份又一份的笔录。在案件审理时,法官、检察官、辩护人都是拿著实体的卷宗翻阅,有时候关键问题需要证人指出是车祸现场图的哪个位置,还要证人用不同颜色的笔在上面注记,整个审理过程仿佛定格在遥远的中古世纪。
不过,随著电子卷证化后,所有卷宗都能以电子档案方式呈现在相关投影设备上,法庭的参与者更容易聚焦,甚至可以当场让当事人以电子方式在上面注记并生成一份新的书证;于此同时,也让过往律师需要一页又一页在影印机前影印阅卷的模式,变成只需要请求给予一份电子档案就完结,这是数位化下对司法很大的变革。
只是看似有利于审理效能的措施,背后却是需要人力将实体的卷宗一页一页送进去扫描;当整个卷宗完成扫描后,更需要法官助理针对里面的证据名称制作电子标签,这部分的人力成本与时间都非常惊人。在AI与数位浪潮下,有无可能透过一个指令就能让电脑将这些扫描的卷宗自动生成电子书签?并包含让系统自动判读证据名称与对应的页数,透过这样的方式,生成目前电子卷证中最需要耗费人力的电子标签。
另外,在诈欺跟洗钱案件中,往往需要大量时间去比对银行交易明细跟制作被害人汇款的时间、地点和金额的表格,如果上述概念可行,那一秒生成这些需要大量时间、人力的文书表格,或许不再是痴人说梦,而是唾手可得的司法实务新风貌,更是缓解司法过劳的契机。至于法庭活动过程中,以往书记官必须逐字逐句敲打键盘,也透过科技法庭的语音辨识大幅度减轻这方面的负担;当然语音辨识下出来的文字,还需要人工介入做出若干修正,而且诸如台湾台语、客家语这些语言模组都还需要克服,不过都是目前努力的心之所向。
「拘票」电子化的裹足不前
在司法努力往数位化方向前进时,有时候依据的法律不能与时俱进才是最大的阻碍。例如为了避免逃跑而对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使用的科技监控设备,打从朱姓殡葬大亨潜逃后,《刑事诉讼法》很快启动修法补破网,将对人身自由的科技监控手段加以完备,从靠近海岸线、港口,或甚至可以限制行动在家中不能外出都可以做到⋯⋯修法说帖讲得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不过实际状况是不能说的秘密:当科技监控设备开始示警时,这时法官或检察官当然要赶紧发出拘票将要逃跑的犯嫌或被告拘提到案,但问题来了,当人就即将要逃出去,拘票就算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开立,还是要警力第一时间持拘票前往,这一来一往必是缓不济急。
明明数位时代下只要弹指之间就能完成相关档案传递,可是碍于《刑事诉讼法》中对于「拘票」只限于纸本,所以一方面大张旗鼓增加科技监控,一方面在「拘票」的电子化却裹足不前,这种欠缺整体概念的修法,让司法数位化成了外行看热闹,但内行听了会心虚的话术而已。
《人造正义》中开发「天罚」系统的执行长车祸身亡,黑幕重重。因为执行长觉得系统还不够成熟到足以代替法官,但公司业务跟声势蒸蒸日上,没有在此刻踩煞车的可能,公司内部出现很大的歧异。执行长在回家路上开启了自动驾驶,按理说自动驾驶系统会去判断前方障碍物为何,如果障碍物也是车辆、其上也有乘客时,这时行驶中的车辆会采取保护对方的回避措施,车祸报告显示执行长就是因为车辆采取了回避措施才意外死亡。不过随著剧情揭露,车载的自动驾驶系统,早就因为驾驶者的身分不同而给予区别对待,执行长的车辆有优先设定的保护顺序,会第一时间选择让对方牺牲,但这个设定却在事故前被骇客更改,而系统商也透露更多有权势的人付费购买了优先的保护顺位。
这代表著,当我们打著「系统更能客观公平对待、会比人类迅速反应」的大旗之际,却忽略了如果系统初始的数据和设定已依财富、社会地位而有不同处遇时,该如何被察觉与修正?虽然剧情在这边并未再多著墨,可欲言又止下,没有说出的是称斤论两买卖的人命贵贱高低。
AI会取代法官吗?答案应该是不会,因为面对案件,每一个案件都是带著不同的时空背景而来,即便是类似的案件情节,也会因为其中的当事人而有细微的差异,法官就是面对这些差异在个案中做出最适当的认定,其中的价值判断当然会因为不同审判者而有差别,但这样的价值判断反而更接近人性的所在。如同在一些实际的案例中,我们看到法官对于多次酒驾的被告,不是直接加重处罚,而是要求前往做酒瘾治疗;又或者是对于财产价值很低、被告情有可原的窃盗案件,法官给予免刑的对待。而AI的发展,对司法的助益应该是将大量文书工作化繁为简,让体制内的人能空下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并好好寻找个案中的最佳解答。
【法律人追剧】专栏介绍
法律人也追剧?当然,只是他们不会在法庭上告诉你而已。有的法律人不仅爱追剧,更希望解读及探讨影视作品中的法治文化意涵,并让司法改革可以更加通俗易懂。
《报导者》在周末开辟「法律人追剧」专栏,邀请曾以《羁押鱼肉》一书获得金鼎奖的台湾高等法院法官林孟皇、云林地方法院法官王子荣等法律人执笔,每月一篇与读者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