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跨性别世代素描:性别认同觉察提早,在寻医与私药间找出路

提供跨性别和变装者储物空间、聚会地点的「伪娘基地」中,一位会员正在接受代化妆服务。(摄影/黄世泽)
跨性别的自我觉察与认同已经趋向年轻化,《报导者》访问到至少3位未成年时就取得私药服用的跨性别者,理解到在未知风险和正确流程的情况下,私下取得荷尔蒙药物意外地容易⋯⋯

15岁那年,一直想成为男生的唯浩(化名)第一次朝自己的手臂注射睪固酮

药不是从医院拿的、而是来自一位在LINE上兜售私药的健身教练。唯浩在网路上疯狂查找「声音如何女变男」时,在一处部落格发现了他的联系方式。他们约在西门町的公车站面交,健身教练骑重机现身,给了他10瓶拇指大的安瓶,3,000元,现金交易。

回到家后,唯浩掰开安瓶瓶盖、用针筒汲取透明的药液,注入手臂打预防针的位置。两个月后,唯浩的声音如他所愿的变得低沉,他向家人谎称是感冒。然后是长喉结、停经。

他终于可以顶著男性身分,和网友开麦克风讲话,这改变令他狂喜。

网路新世代趋势:在青少年就能指认自己的性别认同

在台湾,像唯浩一般在青少年时期就能指认自己是跨性别者的人愈来愈多。

10年前,「跨性别」这一词并不普遍,如果有人在儿时感受到心理与生理性别的不一致,可能会选择融入男/女同志社群,磕磕绊绊地探索自我,隐隐然觉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说不上来那是什么;直到20、30岁才终得指认自己是跨性别者。但网路改变了这样的漫长历程。

2000年后出生的年轻跨性别者们,由于网路资讯发达,跨性别资讯、影片、社群多了,跨性别的YouTuber的能见度也增加,他们不再活在资讯黑暗时代,惶惑一生;各种疑惑,都能在网路上找到指引或解答。

于是 ,自己内心对性别的那股焦躁与不安、怀疑,在青少年,甚至更小的时候,就有了名字:「跨性别」。

2022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 )智库威廉姆斯研究所(Williams Institute)分析美国疾病管制与预防中心(CDC)的调查资料,推估全美跨性别者人口,13~17岁青少年人口中有1.4%认为自己是跨性别者,而所有成年人中跨性别者的比例约为0.5%。在台湾,跨性别人口一直未有官方统计或大型研究,但第一线性别友善医师、老师,都提出接触到的未成年跨性别者变多了。辅导老师李青(化名)观察,在学校每年至少会遇到一位跨性别倾向的新生;儿童青少年精神科医师徐志云也说,每个月都会有新的跨性别个案来到诊间。

跨性别的自我觉察与认同已经趋向年轻化,许多未成年跨性别者正向生命叩问自己的性别认同与身分,该如何面对世界与自己的身体;世界又该如何对待这群跨性别者,是同志婚姻合法化之后,台湾社会面临的新课题。

未成年跨性别者的生活:和学校、社会的性别常规冲撞

18岁的跨女婉糕在飞到泰国进行性别置换手术前夕,和车友们举办车聚夜跑。(摄影/杨子磊)
跨性别者共同的生命经历是「生理性别与心理性别不一致」。这种感受多半在学前教育时期萌芽,不少人会抗拒穿著符合社会性别刻板印象的服装、玩具;在青春期时,这种违和感攀上高峰,随著第二性征的发育,青少年会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愈来愈偏离心理性别,并难以被社会认知为自己期待的性别,引发压力与精神痛苦。

溢出二分性别的认同与社会体制的冲撞,也常由学校开始。徐志云记得2013年第一位来到他诊间的跨性别青少年,是位女跨男的国中生,从小就非常阳刚,「几乎是以男生的方式在生活」。他到诊间是因为上了国中,学校要求他一定要穿女生制服,但他抗拒,学校要求他到医院开诊断书,「要证明他有病,才能不穿女生制服。」

徐志云说,「这件事很两难,因为跨性别当然不是病,而性别不安(gender dysphoria)也正在『去病化』的历程,」为了制服就要给学生一个病名,他认为反而对学生不公平 。为解决各方的需求,徐志云还是开了学校要的诊断书,但也贴上《性别平等教育法》的条文:学校本来就不应该强制规定制服,而须看学生的状况。「这是个很不典型的诊断书,」他笑说。

《报导者》采访到今年读高一的跨男Simon(化名),他正在经历生理与心理性别不一致的不安:

「幼稚园开始教男生、女生分别时,我就觉得自己是男生,只是小鸡鸡还没长出来而已。

「直到爸妈跟我说『你是女生喔』,我才有种『啊?是喔?』的感觉,这跟我的感受好像不一样。

「青春期时感受更严重。国一来月经,我非常崩溃,因为本来一直期待有天会发现自己其实是男生或双性人,只是医生搞错了;结果月经(来了)好像在说:是我搞错了。胸部发育后,我开始驼背,希望它不那么明显,妈妈带我去买内衣,我也不愿意穿。去女厕我会犹豫,感觉(进了女厕)那就代表我(同意我)是女生。

「每个跨性别者焦虑的点不一样,我穿裙子、留长发都不太会焦虑──我有固定在捐发,留3年后一口气剪掉,觉得很有成就感──我是不爽自己的身体、声音,还有社会怎么看待我的性别,为什么都跟我想的不一样?

「如果有人认为我是女生,我会不舒服,但可以接受别人觉得我不男不女、又男又女、或是(把我当成)男生。

「我也思考过『我不是女生』的感觉和『我不想当女生』有什么不一样?

「我的女生朋友会说:『男生好好,不用有月经、不用生小孩、不用表现温柔,真不想当女生!』但我不会这样想。如果我的性别认同是女生,我只会感觉这样不公平,女生应该跟男生一样平等,而不是『我是男生』。

「我也有女同学会把『真想当男生』挂嘴上,我每次都好羡慕:她为什么可以把我不敢讲出来的事情,说得那么轻松?

「我现在开口声音是女生,拿出证件、脱下裤子也都是女生,好像没资格叫别人不要把我看成女生。我会很想改变这件事,但现阶段又什么都不能做,就有点认命了,一直焦虑也没用。性别这件事可大可小,我现在试著不要无时无刻去想它,把打工的钱都存下来,想著成年后再去看医生、用药(改变性征)。」

台湾进入正规医疗的跨性别儿少仍是极少数

睪固酮是进行贺尔蒙治疗的跨男使用的主要药剂,需要将安瓶掰开后,用针管汲取药液,肌肉注射进体内。(摄影/黄世泽)
Simon口中的「药」,指使用能实际改变身体性征的荷尔蒙,有些跨性别者借由改变发型、穿著、举止就与自己的身体和解,有些人则会选择实际改变自己的身体,以降低焦虑。跨男往体内注射睪固酮,跨女则是口服雌激素、抗雄药物,让身体的生理特征能往自己的性别认同靠近些。包括:声音的低沉与否、胸部是否明显等等。

在台湾,想透过正规医疗管道进行荷尔蒙治疗,需要先由精神科医师评估,开立「性别不安」诊断确认个案是跨性别者,再由内分泌科医师开立荷尔蒙处方笺,由医师监管用药及<!–__ANNOTATION__={“text”:”副作用”,”annotation”:”

使用荷尔蒙虽不会有短期、立即的危险,但长期可能影响内分泌系统和身体运作,可能提升特定疾病的风险,因此个案身体数值、服药频率、剂量需要由医师监管。nn根据美国内分泌学会临床实践指南,补充雌激素可能增加血栓、催乳素瘤、乳癌、冠状动脉疾病、脑血管疾病、胆结石、高脂血症的风险;补充睪固酮则可能导致红血球增多症、肝功能障碍、冠状动脉疾病、脑血管疾病、高血压、乳腺及子宫癌的风险。

“,”pureAnnotationText”:”使用荷尔蒙虽不会有短期、立即的危险,但长期可能影响内分泌系统和身体运作,可能提升特定疾病的风险,因此个案身体数值、服药频率、剂量需要由医师监管。nn根据美国内分泌学会临床实践指南,补充雌激素可能增加血栓、催乳素瘤、乳癌、冠状动脉疾病、脑血管疾病、胆结石、高脂血症的风险;补充睪固酮则可能导致红血球增多症、肝功能障碍、冠状动脉疾病、脑血管疾病、高血压、乳腺及子宫癌的风险。”}–>。对未成年人来说,家长的同意是进入医疗体系、取得药物的最大门槛。台湾法律规定,<!–__ANNOTATION__={“text”:”18岁以上成年人才具备完整的医疗自主权”,”annotation”:”

熟悉法律实务的嘉南疗养院成瘾暨司法精神科主任李俊宏指出,医疗是《民法》上的一种契约,18岁以下的无行为能力人,必须有家长同意才能缔结民事契约,根据《民法》第77条,只有『未成年人日常生活所必须的事物』,才可不经家长允许自行做决定。平常感冒儿少自行挂号看诊,不容易起争议,然而,给荷尔蒙、性别置换手术属不可逆的医疗行为,家长和个案意见容易不同调,医师们便置身于挨告风险中。

“,”pureAnnotationText”:”熟悉法律实务的嘉南疗养院成瘾暨司法精神科主任李俊宏指出,医疗是《民法》上的一种契约,18岁以下的无行为能力人,必须有家长同意才能缔结民事契约,根据《民法》第77条,只有『未成年人日常生活所必须的事物』,才可不经家长允许自行做决定。平常感冒儿少自行挂号看诊,不容易起争议,然而,给荷尔蒙、性别置换手术属不可逆的医疗行为,家长和个案意见容易不同调,医师们便置身于挨告风险中。”}–>,也因此,多数医院限制18岁以上才能进行荷尔蒙治疗;未成年人只有在经过严格的心理评估、而且家长完全支持的情况下,才有少数由医师给药的案例。

在青少年阶段就得知自身是跨性别认同的孩子,大部分如Simon,一边尝试与性别不安共存,一边数算距离成年的日子,期望有天能自由地改变自己的身体。少部分青少年尝试走入正规医疗,在诊间和家长冲突、对话。

★台湾目前的医疗体系如何诊断跨性别儿少者?用药的原则是什么?延伸阅读:〈独家访问台湾首用青春期阻断剂的跨性别儿少──未成年求诊者渐多,第一线医师用药间的抉择〉

为了消解不安,走上私药之路

跨男唯浩(化名)自15岁开始使用睪固酮私药,身体在两、三年的时间内慢慢变地男性化,手臂上的刺青呈现他忍受身体变化时焦急的心情。(摄影/黄世泽)
也有一些未获家长支持、又迫切想要用药的未成年跨性别者,转向了不用处方笺就能取得荷尔蒙的私药管道。

《报导者》访问到至少3位未成年时就取得私药服用的跨性别者,理解到私下取得荷尔蒙药物意外地容易。

今年22岁的唯浩,15岁时从一位健身教练处购得首支睪固酮针剂。他说,大概3、4岁时,就意识到自己是男生,当然那时他并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叫做「跨性别」的同类人;再大一点,他误以为自己是同性恋。国中时交女友,母亲无法接受同性之爱,逼他分手、甚至转学。唯浩再也不敢开口,向父母提及他们可能更难理解的跨性别认同。

接受《报导者》访问时,唯浩顶著俐落的平头,下巴已有短短的胡子,秀出手臂上一行刺青:TOLERATE(忍耐)。高中毕业前夕,他刺上这个字,那是他给自己的提醒,也是他这日以前的生命基调──想到必须一直忍受转化中的身体,除了忍耐外,别无他法:

「因为身体跟心理一直不一致,当时我常想,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

「国三时我用男生身分上网玩游戏,网友说想听我的声音,我想说完蛋了,当时青春期的男生都变声了,我去网路搜寻女生要怎么变成男生声音,找到『睪固酮』这个关键字。

「关于跨性别者正规医疗资讯不多,我当时并不知道可以看医生,在PTT还是部落格上意外翻到一位健美先生的LINE,说他有在卖睪固酮,我就用零用钱买,打多少、怎么打,都是问他。

「我当时完全豁出去了,觉得最烂也不过就是现在(这样)而已。自己打药会怕,可是我没有办法停,我会想,只要停下来,我原本的性征就会跑出来,那我要怎么面对社会?我必须打。」

唯浩持续打了一年多,为了怕家人发现,曾把针剂藏在学校,他把睪固酮安瓶丢进装著广告颜料的小瓶中,要施打时再把安瓶拿出来洗一洗,针管就请朋友代为保管。不过最终家人仍旧起疑,母亲找到唯浩藏在床底下的针剂,那是母子有生以来首次大吵。

母亲后来态度终于软化:「你要打药的话,至少去正规医疗打,不要伤害自己的身体!」

直到踏进诊间前,唯浩都是按照卖家的说法施打睪固酮,一周要打掉2瓶。因为剂量过高,导致满脸痘痘──这是直到看了医师,他才知道,其实睪固酮应该是每2~3周才注射一安瓶的量。

地下用药带来的风险

唯浩不是个案。《报导者》访问多位跨性别者,了解到「私药」至今仍是跨圈公开的秘秘密,即便《药事法》规定「需由医师处方之药品,非经医师处方,不得调剂供应」,仍有部分药局把关不严谨,不会过问处方笺,就成了许多跨性别者的购药通路。此外,也有跨性别者从网路平台购买来自中国药厂生产的荷尔蒙。

跨男小林(化名)带《报导者》记者来到一家药局,那是许多跨男买睪固酮针剂的地点。小林向柜台人员报出厂牌和药名,对方只问:「要几支?」报价后,随即走入后方储藏室,取出5支瓶装的睪固酮。

记者进一步询问,是否在其他药局也能轻易购买。药师解释,睪固酮针剂进货至少需100支,有稳定客源的药局才会进货。当被追问贩售情况时,药师显得紧张,强调「平时需有医师处方笺才会卖」,但也说对熟门熟路的购药者,像小林这样「能准确报出药名」的顾客,药局心照不宣,默认这些需求,通常不会刁难。

在台大医院精神医学部开设同志咨询门诊、拥有超过百位儿少跨性别看诊经验的医师徐志云表示,擅自服用荷尔蒙可能会有长期的风险,比如:血栓风险增加,骨质疏松提早出现;青少年用私药风险特别高,因为青春期本来就会情绪起伏较大,加上未知的荷尔蒙剂量,也可能导致青少年出现情绪状况。

徐志云说,正确使用荷尔蒙的流程,是在用药前就先抽血记录身体各项数值,而后定期回诊、抽血,确认体内各项指数都正常,并依临床动态调整用量。

小林今年29岁,他使用私药源于9年前去医院求诊时,医师<!–__ANNOTATION__={“text”:”因他无意进行性腺摘除手术而拒绝开荷尔蒙药”,”annotation”:”

全台医院针对跨性别者诊断、开药标准不一,由医师自行决定,小林遇到的医师,认为服用荷尔蒙药物仍有导致生殖器官病变的风险,故只愿意开药给计划动性别置换手术的族群。不过一直以来许多跨性别者未必会走到手术这最后一关,端看个人的选择。

“,”pureAnnotationText”:”全台医院针对跨性别者诊断、开药标准不一,由医师自行决定,小林遇到的医师,认为服用荷尔蒙药物仍有导致生殖器官病变的风险,故只愿意开药给计划动性别置换手术的族群。不过一直以来许多跨性别者未必会走到手术这最后一关,端看个人的选择。”}–>。但小林有医疗背景,知道使用荷尔蒙需要定期监控身体,所以仍自行挂了内分泌门诊,定期验血。但许多年轻跨性别者并不拥有充分医疗资讯和知能,私下用药的未成年人们多半不知正确剂量,仅靠社群口耳相传了解该用多少,又因为购药金源不稳定,服药时有时无,在在提高了健康风险。

跨性社群追求「pass」文化

婉糕随身携带日本漫画作品《吉伊卡哇》的兔兔娃娃,这是她最喜欢的角色,「因为他都很敢于做自己。」(摄影/黄世泽)
《报导者》接触到另一位曾在未成年时就使用私药的跨女婉糕。相较于跨男的荷尔蒙药物多采针剂施打,须在药局购买,跨女需要的荷尔蒙是口服药,更容易拿到。

婉糕15岁开始服药,第一次买药是从虾皮网购,从中国寄来;500元能买30颗,只能吃10天,她负担不起长期购买的费用。后来得知有些成年跨女姐妹去看诊,会有多余药片,就向她们要来吃,有时「药源」不稳定,她就缩减药量。婉糕说,服药后自己身体变化不大,「我觉得吃药算是一种心理作用。当下吃药你会觉得『我终于开始这一步』。」

她一直计划满18岁就飞到<!–__ANNOTATION__={“text”:”泰国”,”annotation”:”

泰国的变性文化历史悠久,在当地药局就能直接购买荷尔蒙药物服用、找医师开手术诊断也相对容易,性别置换手术发展久、医师多,相当发达,故成为很多跨性别女性做手术的目标国家。nn延伸阅读:泰国──中国跨性别的应许之地

“,”pureAnnotationText”:”泰国的变性文化历史悠久,在当地药局就能直接购买荷尔蒙药物服用、找医师开手术诊断也相对容易,性别置换手术发展久、医师多,相当发达,故成为很多跨性别女性做手术的目标国家。nn延伸阅读:泰国──中国跨性别的应许之地”}–>执行性别重置手术,所以当时想要尽可能早点开始用药。

婉糕从16岁起开始从正规管道取得药物。她向母亲出柜、开始看精神科后,察觉到<!–__ANNOTATION__={“text”:”精神科医师并不打算立即开立诊断让她拿药”,”annotation”:”

「性别不安」的诊断标准、流程因医师而异,综合采访经验得知,精神科医师从第一次看诊到开诊断给个案的时间落差极大,有的看诊2次就能开诊断,有的会观察数个月至数年。

“,”pureAnnotationText”:”「性别不安」的诊断标准、流程因医师而异,综合采访经验得知,精神科医师从第一次看诊到开诊断给个案的时间落差极大,有的看诊2次就能开诊断,有的会观察数个月至数年。”}–>,无助解决她的著急,于是她决定先服私药。一年后搬到台北,直接和医师说,自己已在服私药荷尔蒙,木已成舟,医师于是开药给她。

跨性别儿少急于在青春期就赶急服药,以抑制第二性征的发育,这和未来是否能够更完美地变身成为另一性别有关,也就是跨性别次文化中常讨论的「够不够pass」

跨女社群讨论时常提到的词「够不够pass」,就是指够不够像「女生」:身高、肩宽、骨架大小、脸部轮廓、眉骨高低⋯⋯这些随著男性青春期发育会改变的身体细节,常被跨女拿出来检视、视为需要「调整」的标的。

天生拥有传统女性阴柔外观的跨女们,被社群羡慕地称为「有『天赋』的一群人」。而要如何获得「天赋」?一个方法,就是从青春期开始服药、压抑自己的男性荷尔蒙,以保持中性的身体。

有人为了和自身性征对抗做出极端选择

跨女璟儿最早的性别认同相关记忆,是她幼稚园时看到毕业班穿芭蕾舞裙演出,回家向妈妈表达自己也想当女生、穿裙子,却被母亲锁在门外一整晚,她拍门哭喊「再也不会说要当女生」才被放进门。(摄影/黄世泽)
这样的社群次文化和伴随青春期迅速攀升的身体焦虑,让有一些未成年人走上了极端的道路。在台湾出生、跟著经商的父亲在中国长大的跨女璟儿,18岁时在租屋处的浴室,亲手切除了自己的睪丸:

「我对器官本身没有太在意,最烦的是它(睪丸)一直生产睪固酮(让身体性征变化),我感觉一直在跟它搏斗。

「12岁时,我喜欢上一个漫画角色,她是外观非常可爱的小萝莉,后来才发现作者设定她是用药想变成女孩的男孩子。我那之后开始去搜寻什么是「跨性别者」、要用什么药。一开始我是加入伪娘cosplay社群,认识了跨女朋友,她告诉我在药房的外卖(意指外送)服务上可以买到药。

「当时我偷家里的零钱罐,15块钱(人民币)买一小瓶高血压药(螺内酯,副作用能抑制睪固酮),一天吃11到19粒。身体最明显变化是痤疮减少了,其他差别不大。但我觉得,从形式上好像有更接近我理想的状态一点。

「13岁时,妈妈发现后我交男友、有在用药后,把我的电子产品全部没收,带我去精神病院、去警察局,我身边的社交关系全都断了,过了非常黑暗、非常痛苦的几年。我差不多有两年时间都躲在自己房间里,期间几乎没和人说过话,大半夜父母睡著了,我才出来找吃的。

「父母当时要是能够允许我穿裙子、允许我和喜欢的男生接触,那我也并非不可能停药,但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攻击、语言暴力,这样我怎么可能停药呢?当时还是小孩子,比较冲动。

「我后来逃家了,靠援交买药,外卖管道买不到后,我就尝试买日本进的针剂,我『翻墙』上推特(现称X),一家一家私讯药商问有没有卖;后来找到一个卖中药的,愿意卖给我,据说是日本有一些医生,他们会自己开处方药,程序(意指流程)上他们已经开给患者了,但实际上是医生把这些药价格翻了一倍卖给出口商,出口商就会联系大陆的购买者。

「因为我没有多少钱,每次吃药剂量都是别人的一半、或更少,接近成年时,开始有点长胡子,那段时间焦虑和痛苦时刻笼罩著我。

「所以满18岁时,我就切除了自己的睪丸。我先在淘宝买了6把止血钳,消毒的双氧水、碘酒、手术刀片、止血用的扎带(意指止血带)、麻醉(药)。我在租屋处的厕所进行,我用的是乳膏型麻醉,一边切,有感觉了,就涂一下,继续切,又有感觉了,就再涂一下。

「之后我没叫救护车,我止血做得不错,所以打了计程车(意指叫车),到医院清创。当时不知道要挂急诊,就挂了泌尿科门诊,坐在门口等叫号。医生问我『什么事情呀?』我说『把自己睪丸切了』,把他吓了一大跳,还报了警。

「做完手术后,我只觉得:爽死了!

「我第一次尝试从正规管道拿到(荷尔蒙)药,是回到台湾之后,我到桃园长庚看诊。但我现在在台中上学,还要到桃园回诊、拿药,麻烦。买私药,其实我觉得方便一点,台中也有药局可以买。」

定义自我的进行式

璟儿向我们展示巴西跨女在个人实验室产制的雌激素针剂,因为觉得它背后的精神和自己很像,都尝试透过认真的查证原理,渴望实现一些常人不解、但自己相信正确的事情。(摄影/黄世泽)
璟儿搬到台湾,远离父母,在台中的一所高职上学。受访时,如今19岁的她扎著长马尾,套著厚帽T,做中性打扮,也没特意提高声音做出女音。璟儿解释:

「我现在还满满意自己的样子的,以前会觉得想想去改变声音,尽可能地可爱、粉嫩嫩的。因为可能有点女权文章看多了,现在我慢慢地不太逼迫自己成为什么样子,甚至可能日常生活中会刻意地像男孩子一点,觉得不管什么性别都应该可以自由地生活,所以我不会刻意地就很往刻板印象的女性那里去偏,舒服就好。

「不过,如果再回到过去,我还会再做同样的选择(切除睪丸)吗?

「这个问题我自己现在还没有了解透彻,我也不清楚我当时怎么想的。然后我慢慢地,也有一点没有办法和当时的我自己共情(意指同理)。

「虽然听起来比较矛盾,但是,我还是会做这件事,因为当时就是发自内心的想这样做。」

璟儿谈吐有著超龄的成熟,或许生命中过多的「抓马(drama)」让她想得多,显得十分冷静。青少年时期因为跨性别身分引起与家中的剧烈冲突、言语霸凌,在她逃家之后结束。但她至今尚未原谅母亲,已与父亲恢复连络,父亲回台时两人也会相聚。

2024年12月28日,璟儿和《报导者》在台中见面,当天她将参加台中跨性别社群的圣诞小聚,这也是她开启台湾新生活后的首次尝试。她穿著一件用歌德字体写著「Made in China」的红色帽T,指称她自己,展现幽默感。

璟儿秀给我们看一瓶她手上的药品,那是巴西一位跨女在个人实验室独立生产包装的雌激素,瓶上印著「Skin Care Oil(护肤油)」作伪装,只在跨女社群内私下流通、要透过加密货币才能购买。

无论家人和社会是否理解、认可,世界上的其他正规医疗管道仍不畅通的跨性别者地下社会里,许多人仍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寻找出路,向自己心中希冀的性别样态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