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暁康:民间政治家

作者脸书
【按:我在《雨烟雪盐》中提到中共话语中所谓「长胡子」的,俗称「黑手」,不知典出何处,但是据说此七人名单在中共政治局常委会上产生,我就很怀疑这帮老人党的判断能力了;接著「六四」二十五周年,在国会前倒影池旁的祭奠仪式上,我代表「七胡子」发言,说二十五年过去,七人中两位已经离世(包遵信、陈一咨)、两位身患绝症(陈子明、万润南)……,我没提的是,只有两个「胡子」在美国:王军涛和我。我俩相守相望,却鲜少往来。】
我第一次遇到王军涛,不是在北京,而是在延安:
『在我们下榻的延安宾馆,居然遇到大名鼎鼎的王军涛 ,带领一个团队前来协助「老区」开发经济。我从他那里听到一个新名词:「宗法情感」。他说,从延安去到北京的这个政权,一直以「宗法情感」,向「抚育」过他们的老区—如延安、赣南、大别山、沂蒙山、苏北等地「经济输血」,这却惯出了一种惰性,抑制了这些地区自身的发展内力;如今「宗法情感」开始淡化,这些「老区」就被抛弃了。这无疑是对中共内部机制的一种政治学解读。我们也就此议题采访了
他。』(《屠龙年代》)
王军涛跟陈子明一样,要当民间政治家。早在文革晚期,他已是一个年龄最小的「老反革命」,并成为「四五英雄」,胡耀邦指示从他们中间挑选团中央委员。王军涛一路参与民主墙、民刊社团与高校竞选等体制外运动,却在邓小平发动「改革」以后选择了「体制内」路径,以「民间智库」形式,向当局献策。但是「天安门运动」爆发并继之大屠杀后,王军涛入狱,他的朋友谢小庆九〇年撰文说:
『陈子明、王军涛认为民主进程包括传统专制、开明专制、精英政治、民主政治四个阶段。去年六四之前,中国的问题是防止向传统专制的倒退和促进向精英政治转化的问题,不是实现民主政治的问题。军涛认为,在中国文化背景下实现民主政治只会导致「痞子上台」,精英由于受到个人道德的约束经常败于痞子。他提出的「精英要与痞子赛跑」的观点,在知识界中很有影响。』
一九九四年中共将他流放到美国,他不久来普林斯顿看我,那时傅莉还在医院里,我问他有「流亡」的感觉没有?他说一来美国就被钱困住,让美国官员从北京接到这里住旅馆,临走时居然要自己付钱,随身带的美元都掏出来还不够,侯晓天都吓哭了,看来他们是一踏上美国就开始贫穷,哪里有我们当时那种被娇宠的份儿,侯晓天也是做保姆、打超市都干过的。有一次他跟我说,美国人不要听我们的,『我刚出来时黎安友就说,美国人是不听失败者(loser)说什么的,我们得成功了让他们听』,他是憋了这口气吗?
二〇〇〇年夏天,他从哈佛拿了硕士后,又来普镇聊天,然后回纽约去了,等他走后我去皇后区针灸,回程在法拉盛车站又遇到他,他傻傻的在出站口盘算去哪里,一见我又跟著上了地铁,一路上他叙述出来后的经历:
『只有读书一条路,不是断腕就可以了,大概要下断腿的决心才行,去哈佛,麦克法考说已有两败(胡平、乌尔开希)一胜(张伟)的纪录,我说我再给你一胜拉平它,怎么样……。』
他说他补完英文就跟大陆出来读硕士的一个小青年学如何读书,人家怎么做他也怎么做,拿了硕士再转哥大跟黎安友读博士,已通过资格考试,我说你这就算「打胜」了。这次见他,发现他确已让哈佛训练成另一个人了,往日那股「青年政治家」的派头荡然无存,或许如他自己曾预言的:中国民主政治的第一代人必定被殉葬,我看他恐怕再也难以回到野蛮的中国政坛上去了,即使将来允许他回国。
正说到兴头上,他忽然叫道:『啊呀!我太太让我去接孩子呢,全忘了!』说著就起身下车去了。看著他的背影,我心想他究竟是让读书,还是让娶妻生女给弄晕了?
此后他常来大华府,如我一般奔驰在国道九十五号上,是我车程的一倍,每每在李恒清家喝酒侃山,分析国内政局总有他新颖的一套,比如太子党乃「六四」屠杀收益者,王岐山因其岳父姚依林乃屠杀决策者而上位做领袖,其实是邓陈王李等家族的「在位总书记」;江泽民依旧掌控实权,一切变局唯有他死后才会发生;习的面目和目标至今不清楚,他被江派一直「高级黑」属于笨拙还是「更黑」,看不到逻辑。
他自己出国后拼命读学位,把老婆也读跑了,他极想回国去做,但是被胡温体制严堵,连他父亲病危都不准他奔丧,他明白这个体制不会再容他,于是决心在海外组党,有一小支队伍搞「举牌抗议」,他诠释这是「最接地气」的做法,因为今天需要一个「孙中山」,当年辛亥革命就是从海外发源,而海外民运第一人王炳章,中国改革开放后首位留洋医学博士,1982年在美国宣布”弃医从运”,模仿孙中山,今天王军涛也模仿他,将自己锁在一个大铁笼里,摆在纽约时代广场二十八天,实乃他走向体制外的宣示,悲剧意味也愈加浓郁。
恰当我在这本书里写到王军涛之际,《纽约》(New York Magazine),一本英语双周杂志,二○二三年一月三十日刊出长文〈激进、孤独、惊悚的王军涛生涯,一个长期反抗中国政权的流亡者在纽约皇后区面临谋杀和间谍嫌疑〉,其实此文只讲了王军涛与前不久被刺杀的律师李进进、以间谍嫌疑被捕的王书君之间的故事,并未提供比中国流亡社群所知更多的内容。
王军涛是我们这个世代中,跟八九这场大冲突涉入最深、牵涉最广,也是对其剖析最具体而微的一个人,他不仅以其理念影响八九学生群体、身临现场指导学运在先,在西方学术重镇哈佛、哥伦比亚经过硕士、博士训练之后,流亡群落中,唯有他一个人可以讲出一番「中国变局」,将会经历哪些阶段、目前正处于什么阶段、如何出现破局、再到「圆桌会议」、制宪……但是,我最喜欢的,是他常常引用晚唐章碣的一句诗来形容中国未明局势:「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我则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是,读了一圈西洋学术,他仍持当年「精英要与痞子赛跑」的观点。
但是他「无用武之地」之悲凉,和心态之封闭,从两件事情可以见出:一是他演说成瘾,不要听别人说什么,即使三两人聊天,他也可以睡觉打呼噜;二是他口声声「只做眼前看得见的一步,连第二步都不去想,就等机会出现」,有一次他告诉我:
『读学位、坐牢都不过是挣资本,取得话语权,让人家服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