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暁康:巴黎圣母院的火光

作者脸书
【按:当下马克宏在巴黎圣母院仪式前,将川普和乌克兰泽伦斯基汇在一起,以斡旋川普和欧洲、乌克兰,川普亦借此重返全球舞台。这些欧美政要,还记得五年前教堂塔尖在大火中断裂坠落时,来自东方的欢呼吗?互联网是有记忆的。

2019年4月15日,巴黎市中心浓烟升腾,圣母院上空火光冲天,教堂尖塔已在烈炎中烧得通红,旋即便断裂跌落。巴黎圣母院建于1163年,经八百五十年岁月洗礼,安度法国大革命和两次世界大战——二次大战中巴黎沦陷于纳粹之手,希特勒以炸毁圣母院相挟,逼法国交出所有犹太人,维希政府只得服从,因此她,至今保存完好,乃是以集中营焚尸炉内的犹太人性命换来的,今天却不幸遭此一劫。全世界都揪心地看着这场大火。这是文明的一个劫难。
在多年仇外的中文互联网上,泛起阵阵幸灾乐祸的说词:
“我们的万圆之园圆明园在一百多年前英法联军点燃的火光冲天的大火中永远的消失,如今的中国人只能看着遗址扼腕叹息。那是他们放的火,毁的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风水轮流转,我不得不恶言以论。万事皆有报应,烧了我们的园子后所劫文物还不肯完璧归赵。”
“说句实话 我没感觉!!圣母院又如何?!”
“欧美国家的所作所为,殖民,掠夺,杀戮,哪一点相应了上帝?!”
“既然没有教化人心的作用,烧了就烧了,因缘如此,无须执着!!”
“上天终给我们的圆明园报复了,这一把火本应该由中国人亲手去放,或许能解消部分百余年来埋藏在每一个中国人内心的愤恨!下一个节目~火烧英国皇宫…….”
除了浅薄的仇恨,不存丁点文化的教养,或文明的积淀,这不是最要命,虽然这些文字显然也玷污了中文。这些人,对于一座世界上最具标志性的中世纪建筑,一个凝聚了无数的文化、历史记忆和人类苦乐的象征物,一件普世的瑰宝,完全不能投入自己的情感,却无缘由的抱着恨意——这东西不是他们从娘胎里带来的,而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从外面楔入他们的心灵。
这个东西,就叫着”民族主义”。
脸书上也有这样的帖子:
“美国九一一、校园枪击案、日本大地震,每逢人类社会发生灾难,中国都会一片欢腾,大家欢天喜地,幸灾乐祸。这次巴黎圣母院大火也不例外,中国人比过大年还要兴奋,一个个扬眉吐气,奔走相告,终于一雪圆明园的前耻。”
很巧,一九年四月中旬,也是西方所谓的”圣周”,我开笔写【鬼推磨】『江山』一章,起头正踌躇怎么写”民族主义”这劳什子,偏就遇到法国巴黎圣母院这场大火,而某种中国式的反应,恰好给我提供了再生动不过的范例,何不顺手拈来?
东方民族主义之滥觞
然而,挖掘这东西的来龙去脉,不免还要牵扯西方。
当大清臣民还浑浑噩噩之际,有一个「黄祸论」已在西方出现。
托尔斯泰嘲笑威廉二世的「黄祸图」时说:”把基督教给忘掉了的欧洲各国,曾经以自己的爱国主义名义,越来越激怒这些爱好和平的国家,并且教给了它们爱国主义和战争──真的,如果日本和中国像我们忘记了基督的教导那样,把释迦和孔子的教导忘得一干二净,那么他们很快就能学会杀人的艺术(他们学这些事是学得很快的,日本就是一个证明)。”
「现代民族国家」这玩意儿,在东方(包括中国)是鲜血浸泡出来、掉脑袋换来的,所以军人出身的白桦会傻呼呼的发出一个天问:”您爱这个国家,苦苦地恋着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
如果”国家”、”个体”(individual)、”党国”这些名堂,还都分不清,大概我们还是清朝人,”爱国者”在网上被呼为”爱国狗”也有年头了吧?
「东亚病夫」的妙用
锻铸「爱国主义」用的是humiliation(耻辱),全赖奥林匹克的点金术,将受害者转为胜利者,但是仍要继续寻找自信。
中南海非要抓住国际体育盛会的机会,来向世界宣布他们收复了国家尊严,这个精心设计,自然涉及到众所周知的那个近代图腾「东亚病夫」,是不言而喻的,但在民族心理上对「耻辱」的培育、教唆,应有一个二十多年的潜迹灰线可寻,且需装备诸如思想史、社会学等利器去分析,而我是外行,只能朝花夕拾,拣一点陈年旧事。假如仅仅顺著体育事件寻上去,便会想到一九八六年底,一场学潮刚被弹压不久,北大学生因中国男排打败了南韩男排,而在校园里游行,第一次打出了「振兴中华」的口号,却没有引起任何一家首都新闻媒体报导,因为那很自然地被视为是「学生闹事」,谁知胡乔木严厉批评新华社,说你们太没有政治敏感和灵活性了,为什么不懂得「引导」学生的爱国情绪?这个指示立刻传达给所有新闻单位。
当时我是中央电台记者,听了这个传达只耸耸肩头,却想不到这个教唆伏笔于此,而埋线千里之外——二十年后的二○○八年,在北美大都市华人聚居的地方,群起围攻西藏人的场面里,中国女孩的脸蛋上,竟如抹胭脂似的画上一面五星红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