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暁康:十三世达赖喇嘛临终预言

作者脸书
『西藏境内情况非常严重,医院、学校、商店、剧院等大部份公共场合已经使用不上藏语;尊者已经七十八岁,岁月可知,一旦不在了,西藏的问题将更加困难……。』
说话的人,叫罗桑念扎,是达赖喇嘛驻北美代表,他说此话也不是在达兰沙拉,而是在纽约市皇后区的一家西藏餐馆里。我第一次听到流亡藏人如此悲凉的诉说。那天来了好几位声援藏人的流亡汉人,大家皆强调揭露中国宣传(民族主义、西藏「分离」等)的功效,我有点无言以对,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对当代汉藏关系史很陌生,尤其对一九五六至六二年发生在青藏高原的殖民战争一无所知,这个历史被中共彻底封杀,像对八九「天安门屠杀」一样。进些年我似乎还滞留在因《河殇》而生的「现代化」命题中,到了西方也没醒转来。所以我还惯性似的从这个视角看西藏,闭关锁国、师夷长技等汉人的玩意儿,在他们仿佛都是经历的,救亡无疑,启蒙就未必了,他们必须坚守藏传佛教,所有外面的模式、标准都无法衡度这个文明。其实十三世达赖喇嘛,已是一个相当熟悉世界的明白政治家,在强敌环视下也两度流亡,并尝试种种改革,皆功败垂成,他临终预言:西藏将遭到内部和外部的攻击,家园、寺庙乃至达赖、班禅制度,将遭摧毁,湮没无闻……。
无疑西藏到近代,也是一个衰落文明,但更不幸的是,邻邦中国恰在二十世纪后半叶崛起,且由一个枭雄掌控,那个自诩「秦皇汉武」的毛泽东,狂言死掉三亿汉人也无所谓,而他又视征服西藏为一大事功,藏传佛教岂非在劫难逃?藏人低估共产党征服的决心和现代化的军事力量,也与印第安人不相上下,更惶论他们还是一个不杀生的民族?在汉人的殖民统治下,藏人是无所谓「藏奸」的,能妥协就妥协,那些活佛、世俗首领,如班禅喇嘛、阿沛•阿旺晋美,可说都是投诚中共,但中共从来没能从精神上征服过他们。有时我会拿西藏跟越南相比——可以把越南炸到石器时代去的美国,无法战胜不惜以十换一的越共,美国士兵的道德最后崩溃了。可是共产党没有道德——读林照真的《喇嘛杀人》(一九九九,台北联合文学),可知解放军的镇压和屠杀行径,必须具有某种不把藏人当人的野蛮才行。这是一种怎样的张力?
西藏是「地球第三极」,是北半球气候「调节区」和「启动器」,也是「江河源」和「生态源」。青藏高原上的冰川,是许多河湖水源的补给来源,东流有长江、黄河,西流有印度河,南流有澜沧江、怒江、雅鲁藏布江等。长江发源的冰川叫姜古迪如冰川,绿家园召集人汪永晨说她九八年去,那里还是「高原草甸,滚滚江水」,有七百多条冰川,十一年后再去,冰川已经全部消失,「很多长江源的支流已经完全干涸了,一点水都没有」。另据报道,黄河源区青海玛多「三江源区」的四千多个湖泊,九十%以上已经干涸。
在中国「西部大开发」的浪潮下,西藏的生态面临劫难。雅鲁藏布江据说是地球上最富含水力发电潜能的两条河流之一,但拦截此江,便如同摧毁西藏高原极脆弱的生态系统。在雅鲁藏布大峡谷那个著名的「大拐弯」处,据称中国正计划兴建三十八亿瓦特的水电站。中国会歇手吗?未来二十年中国能源需求面临巨大缺口,要增加二十六座兖州煤矿、六个大庆油田、八个天然气西气东输工程、四.三个左右的三峡水电站的装机容量、二十个大亚湾核电站和四百个大型火电站。藏传佛教的「天上人间」,在世界屋脊上也难逃「文明冲突」,它的现代含义就是精神和物质(地理)的双重灭绝。
座谈会举行的那家西藏餐馆,地处高架火车线下面的一条商业街,店铺鳞次节比,环境嘈杂混乱。我事先研究好路线,出门奔纽约,从林肯隧道进去,横穿曼哈顿,再穿过皇后隧道就到了。谁知我车上的导航仪自作聪明抄近道,将我引进一片工业区,叫我在混乱的高速上几度迷路。那餐馆一带,也是街面拥挤,行车蠕动,返回时我刚上路,车就被无端擦撞;路径布鲁克林、斯坦顿岛,车流疾速紊乱,我终以三小时拚搏,安全回家。
『外面已经黑了。我心里突然有些紧张,也许是我小心眼了,不过以后一定要弄清楚自己独立生活怎么办?要知道钱在哪里?一个月一年必须要付的钱,我现在意识到我的损失太大了,连基本生活能力都没有,今后一定要重新学会……。』
傅莉写的这段日记,我回家才看到。她曾给我打过三次电话,但是我的手机没响,她留下了自己心里真实感觉:「他可能不会回来了」;在我而言,也是第一次听到她的绝望,心里很凄凉,当晚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情,早早儿上床去睡了。可是我心里的挣扎是:扔她一人在家里,才逼出她的危机感,才肯去想「外界」、自理,进而摆脱「隔绝」,可是她会被恐惧压倒吗?
我在三小时挣扎回家途中,脑海里一直翻腾著西藏,尤其著迷一个细节。达赖喇嘛自传《流亡中的自在》(中译本一九九○年出版,康鼎译),写得睿智诙谐,其中有一章《神通与神秘》,专写藏传佛教的秘法,他提到一次西藏发生了地震,特别书写了一段关于「五〇年红光异象」的文字:
『我们仰望天空,一阵接一阵的轰隆声相继而起……有些人甚至看到一道怪异的红光,从爆破声源方向的天空射出。它逐渐形成,几乎全藏的人都看得到:东到几乎四百英里远的昌都,西南方三百英里外的萨迦。我听说实际上发生在加尔各答……这不只是地震,而是个预兆……这些异象超乎科学,属于某些真正神秘的领域。』
这是他的慧眼独识,仿佛他在世界屋脊,俯瞰东亚,乃至整个欧亚大陆板块,窥见其大部分地域将陷入杀人如麻的「赤祸」,只不过以另一种象征语言加以预言,那却是六十年前中国大知识分子们悉数盲瞽者。
——摘自《雨烟雪盐●暗世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