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一切终将归于虚无,双年展大量的木作废料、贴在墙上的抵抗性论述、冷气与放映的电力、艺术生产对生态的破坏、艺术家极度不稳定的生活,所有一切都将被黑洞漩涡碾碎吸入。一种浓厚的郁闷闷在心底,再多展览提出的理想性、解放性、批判性、推测性、介入性的希望,都难以避免尽头毁灭的宿命。
现在,无力
身处川普(Donald Trump)再次当选的现实,面对经济导向、崇拜科技、排外保护主义、贫富差距持续扩大、流离失所的人数不断增加,艺术的理想泡泡被现实一再戳破。战争频传、人口流动、生态危机与科技殖民的当下,身为艺术写作者,面对系统长期内耗与自我剥削的无尽黑暗,我们还能奢求喘息的空间吗?
双年展发展至今,明星策展人逐渐退场,集体策展成为显学。每个双年展都在讨论:如何串联不同社群?如何跳脱资本主义框架?如何想像不同的未来?2024年亚洲艺术双年展以《所有令人屏息的》(以下简称《屏息》)为题,召集人方彦翔邀请4位国际策展人共同策划,这个回指「呼吸状态」的醒目命题立即吸引了我的注意。然而,主视觉设计以淡蓝留白的呼吸感搭配圆圈意象与瘦弱字型,给人贫乏无力的感受。
国立台湾美术馆杂乱的空间肌理是每位策展人无法回避的难题。大厅回廊的作品,十之八九无法与空间抗衡,反而沦为走道上的摆饰。艺评人陈泰松所指出的开场大作──米类.玛法琉(Milay Mavaliw)的编织材质,原本需让人细腻体验的质感,完全被大厅复杂的肌理吃掉。不仅如此,摆放在通道的绘画、装置与行为录像,也因建筑空间的强势压迫而变成快速浏览的过场。展览试图讨论屏息专注的「气」,但在建筑空间的干扰下,却成为一团「乱气」。
气息:模糊变形
白双全在房间内吐出一团团自己的气息,将无形的人体呼吸化为塑胶袋泡泡,逐步塞满整个空间。而王煜松则以土壤里不可见的微生物气息为灵感,透过中庭植物厅的玻璃将其「共生」为梦幻透明的气球装置。他的绘画以模糊的土黄、蓝紫色交错,呈现出显微镜下观察到的微生物形状。美术馆内原本被忽略的植物装饰空间,经由王煜松的巧妙转化,褪去生硬装饰的表象,转而成为重新感知微生物生机气息的场域。
这些微小却日常存在于脚下的土壤微生物,其吐息透过艺术家之手,化为轻盈而脆弱的透明泡泡。王煜松的作品透明不显地藏匿于百花齐放的双年展,并未追求视觉奇观或科学图解,而是细致地将微生物的脏污与模糊气息转化为观者需细细体验的作品。
恍惚:集体梦境
《屏息》梦境回响的巅峰,莫过于二楼展间的连锁作品。这些作品不同于其他展间,未直接指涉具体的地缘、离散或资本交换机制,而是邀请观众现场体验抽象恍惚的集体梦境,透过身体的在场体验传递意图。
走进黑暗的展间〈寒冷的太阳下〉,一道圆锥形强光直射垂直的巨型镜子。观众走到镜子前,头部因背光而消失,仅能看到身体的错位影像。空间中环绕著轰鸣的重复仪式声响,营造出压迫与沉浸的氛围。本作以强势的视觉与声音效果,呈现一场恍惚的沉浸体验。然而,过于风格化的压迫,宛如殖民者用光束俯视并征服资源的画面(观众的镜像)。合成风琴所演绎的宗教音响重复回响更像是一种超验状态的定格,仿佛肯定了黑洞漩涡吞噬的终点,而非让观者开放性地感受当下过程的异质性。
相较之下,地主麻衣子的〈光子〉虽然仅是简陋小电视中传出的低语与呢喃,却更具回应当下精神不稳定感的细腻韵味。
尽管如此,另一展间〈无源之水:白.影〉的大型投影装置则准确演绎了《屏息》的「现场不稳定性」。进入展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垂吊的大型白色布幕,圆形景框中投射出一束金发。下方的圆盘动力装置摆放数颗黑色篮球,随著轻微摇摆发出摩擦碰撞的声音。最精彩之处在于白布缓缓覆盖在金发与篮球之上,宛如盖上尸体。当光线消失,球体急促震动拉扯布幕,整个空间充满了一种令人屏息的紧迫压迫感。随后,布幕再次拉起,恢复一片舒缓的静谧。
这件作品在切换紧张跟松弛的层次极为动人,球体物质碰撞的带感声响,让观者感觉物质载体的随机性,球仿佛千万肉身,升起盖下的幽灵布幕宛如宇宙背景,不断循环渺小人类的重生、碰撞挤压与毁灭死亡。展场的尾声,是迷幻丛林的三频道录像〈阿斯兰鲍〉。该作引领观者在生死的循环后,重新与丛林的神秘背景建立奇幻连结,为这场梦境探索增添了一抹未知的可能。
这件作品超越了单纯的人类暴力与历史循环的绝望,而是聚焦个人记忆跟大千世界的关系,更积极连结环境元素的细微感受。白色布幕扭曲形成的皱褶,仿佛人体皮肤的纹理,既遮盖又显现了光(太阳)的投影,配合环绕的声响让观众沉浸其中。然而,这种沉浸并非幻象的自我投射,而是提醒个体始终嵌入特定的环境条件中,借此突破自我限制,与浩瀚万物产生共鸣。
影片采用程式自动剪接的手法,融合胶卷质地的私密日记影像,跳脱人为掌控的局限。这种由程式生成的叙事方式,避免了对技术奇观的盲目崇拜,也未陷入怀旧的乡愁之中。类比的材质感跟程式演算的复合交织也让作品介于「自然与技术之间摆荡」,而不沦为怀旧乡愁或技术奇观崇拜,也引导人朝向更宽阔的自然与科技一起协作,与观众现场参与的呼吸形成集体合奏。
土地:脆弱依存
地主麻衣子既残酷失忆又浪漫诗意的〈大脑交响曲〉则进一步将土地与记忆相连。影片中双手细腻抚摸果冻透明状的脆弱大脑,并把大脑器官蒙太奇石头、大地、风沙与植物根茎的纹理,白色风车在沙漠的激烈运转宛如大脑回忆不断旋转激起记忆,又再次残酷失忆地化为大地,身体器官仿佛跟整个大地的触感融接一块。大脑与记忆,不也是大地延伸的一部分吗?
幽灵:潜伏微光
摆荡的幽灵形象延续至郭敬耘的大型录像装置〈观看 带来平静〉。现场以宛如车子挡风玻璃的大型曲面萤幕展现影像,旁边点缀著绿光灯管与雷射,配合3D白色雕塑与墙上的摄影档案,结合环绕声响构成一场此起彼落的声画表演。影像散发出缓慢松弛的质地,开场将角色置于「茶园」与「丛林」之间行走,透过对比两旁林叶的「规整」与「混乱」,巧妙地奠定影片基调。空间中弥漫的绿光氛围,仿佛让观众沉浸在一片茶园之中。
然而,这种沉浸并不单纯是对丛林的逃逸,而是片中与社会环境疏离的女性角色在「现代国家治理」(人类世界)与「丛林」(神秘万物)之间的「边界摇摆」。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朝向观众射出的束光扫描,它象征性地回头指涉我们视为常态的人类现实──帝国治理、资本累积与私有化等运作框架,仿佛将这一切解构为一场3D扫描所建构的虚构世界。
影片中更具解放力量的,反而是日常视觉中看似无用的细节「小幽灵」──摇摆的白色小灯笼、漂浮的小白模型、嬉水女孩的白制服、神圣白牛晃动的尾巴、透明塑胶袋的轻微摇晃、边境秋千上的白色绳索、湄公河的波光粼粼,以及袅袅升起的火烧烟雾与画外猫音──都成为影片的「小幽灵」。
影片中的光学潜意识(optical unconsciousness)细节,悬置了女主角的漂泊投射、游戏化的运镜控制以及对帝国治理脚本的引导,让观众在沉浸技术与日常细节间徘徊。尽管影片的田野档案组织、视觉丰富性与环绕声响的技术令人屏息,真正的逃逸来自那些琐碎的、不被掌控的细节。这些小幽灵引导观众与影片并肩,走向柔软诗意的透白万物之中,轻盈地在边界摆荡中缓缓起伏游移。
话语:重复变奏
透白的重复带来迷人的目眩,而重复的话语则引发另一种解放。《屏息》中让人印象深刻的两件朴素录像作品,透过话语的重复让观众反思现实。〈圆舞歌〉以控诉与悲鸣的形式,不断变奏重复几句艺术家依稀记得的消失母语歌词:「在软如毛毡的泥土上,让我们围成一圈,一起舞蹈。」镜头从远景慢慢拉近到艺术家脸部的情绪变化,艺术家本人从最初平静的吟唱,逐渐激烈到伴随一头乱发的歇斯底里尖叫。过程中表情与声调的剧烈起伏直戳人类共情的底线,观众很难忘怀这因殖民抹除母语所引发的强烈控诉,以及由此带来的屏息紧张感。
相较看来,丹羽良德的录像〈请偶遇的台湾人宣告,若他们死亡,台湾即不复存在〉则以调皮的黑色幽默呈现。他在街头随机邀请台湾不同年龄、装扮与性别的路人直视镜头,说出「如果我死了,台湾也会跟著消失」。这句话随著不同身体的姿态与语调,被不断重复与变奏,例如:「哇──如果我死了,台湾也会跟著消失」、「如果我死了,地球也会跟著不见」、「如果我死了,台湾也会跟著消失吗?」本作虽然在思考国家作为外交存在,与个体存在之间的张力,但更多在肯定每位渺小个体如何透过话语重新定义国家跟个人的关系。
这种孩童般幽默的语言环绕静谧的读书展间,伴随著艺术家与路人尴尬而趣味的合作,也开启了一种迥异于剧烈控诉的未来。观众不约而同地对这些简单直白的幽默话语发出微笑,将国族认同中令人屏息的紧张感转化为松软而耐人寻味的幽默与尴尬。重复语言的操作,宛如病毒般洗脑地回响在观展者脑中,让我们忍不住一起默念:「如果我死了,台湾也会跟著消失。」
现在,轻叹
现实的黑洞终将湮灭所有生命:暴力、支配、压迫、怨恨、嫉妒、征服、遗憾、绝望与恐惧的漩涡,无休止地徘徊于虚无之中,残暴的狂风不断循环在人类历史与未来的裂隙间。尽管如此,当下一抹微笑轻叹呼出的微风,将虚无化为连结世间万物无尽绽出的细节。屏息中轻轻叹息的绵延,将所有冷酷干涸的熟悉现实,再次栩栩如生地唤起脆弱又颤动的气韵。
现在,〈光子〉低语著对过去与未来所有存在的气息,轻声呢喃:
「啊、好美」(あ、绮丽だ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