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底初冬,板橋妙雲宮小小的戲台下罕見塞滿前來民權歌劇團(簡稱民權)演出的觀眾。這一夜,年逾7旬的當家小生王蘭花宣告「封麥」,台上台下一片淚海,王蘭花一邊安慰劇團伙伴、一邊向台下觀眾揮手道別。這位2017年曾以韓信一角獲台北市歌仔戲觀摩匯演優秀演員獎,超過50年歌仔戲生涯遊走過老三台、內台公演、外台民戲三棲的名角榮退,昭告著一個歌仔戲時代的翻篇。
王蘭花告別作夜戲上演《八仙收白猿女》,民權與她共事20多年、依依不捨的團員們從台下哭到台上,旦角翁麗玲只因在台上多看了幾眼王蘭花,「一時不慎」流出實意的眼淚,馬上透過戲中情節,自編出一首規整的唱詞。既乎合戲中白猿女不忍男主角離開的情景,也借戲傾訴演員本人對王蘭花的不捨之情,兩者毫無違和,台上台下、戲裡戲外的界線瞬間模糊了起來。
戲是做出來的、情是發乎真心,這樣即興創作的本事,正是野台戲鮮活接地的精髓,也是外台歌仔戲演員最精實的功夫。這類民間歌仔戲的演出大多都沒有完整劇本,以「做活戲」形式進行演出及創造。
「做活戲」的舞台上所見,是全體演員「集體」「想像」出來的,當中需要驚人的默契,且彼此之間掌握一些彼此共同理解的套路。如此有機的編創和表演的創作機制,是歌仔戲能夠從拼貼中親近民間、直接表達民間思維,且充滿生命力的關鍵。
學戲識字不懂苦,3個月就當主角
當代的歌仔戲演員,大多從戲校畢業或是從家族戲班長大;王蘭花那一輩的民間演員,則大多是家中經濟困難、從戲班裡討生活打磨出來的。
「我的故鄉在高雄,父母是務農的。家裡有一個大哥、一個大姊,下面有三個弟弟。小時候因為家裡的經濟不太好,只有男生可以讀書,女生不行,所以我只有讀到小學,十幾歲就出來工作了。當時在姑丈開的食品公司工作,隔壁剛好有一團歌仔戲團常演出,媽媽都會帶我一起去看。」
戲台上的故事冥冥中牽引著少女王蘭花,正好看見報紙上有桃園的劇團正在招生,便一股熱血地北上桃園學藝。「一開始也沒有學戲,但有一些老師偶爾來教我們一些功夫,像<!–__ANNOTATION__={“text”:”呂福祿的哥哥──老虎老師(呂金虎)”,”annotation”:”
“,”pureAnnotationText”:”呂福祿(1932-2024)為知名歌仔戲演員,被稱為「活字典」。其兄長呂金虎(呂老虎)為戰後知名京劇武生,但因日治時期禁演京劇,遂轉為演歌仔戲,為「復興社」歌仔戲班武生兼武管事。詳參此文。”}–>會來教我們<!–__ANNOTATION__={“text”:”趟馬”,”annotation”:”
“,”pureAnnotationText”:”一種戲曲程式(程式指京劇的基本規範,是戲曲藝術創造舞台形象的獨特方法),主要通過演員的肢體動作來展現馬匹奔跑的動態效果。”}–>。」
19歲那年,王蘭花輾轉到了嘉義,加入「藝聲少女歌劇團」,合約綁定3年6個月,王蘭花把簽約領到的所有錢全都帶給父母,只留了車錢在身上,「當時有文武老師教戲,一大早媽媽(團長妻子)就會叫我們起床,到荒郊野外喊嗓子,出太陽便回來吃早餐,(戲班使用的)電影院有舞台,我們就會在上面練功,像教武功的便是林玉家老師。當時我們負責練功就好,其他什麼都不用做。」上一代民間藝人的訓練地方雖則各異,但大多都歷經京劇演員的規範基本功訓練,王蘭花曾跟隨呂金虎、林玉家等老師學習,民權的藝術總監王束花當年也曾跟隨京劇老師李永雄(新南隆)老師跟王秋甫老師學藝。
解決了基本功訓練,當演員最艱難的「<!–__ANNOTATION__={“text”:”腹內”,”annotation”:”
“,”pureAnnotationText”:”演員於舞台上的即興、臨場反應。台灣部分本土劇種演幕表戲時常出現這種即興演唱,優秀的傳統藝人經常為之,並引以為傲。”}–>」,也是一個字、一個字從舞台邊撿回來,王蘭花說:「前輩教我們一首歌,例如<!–__ANNOTATION__={“text”:”四句聯”,”annotation”:”
“,”pureAnnotationText”:”說唱或戲曲中,以四句為一組的韻文,常以多組串連成篇,成為如同詩歌一般有押韻的唸白。臺灣台語發音為sì-kù-liân。”}–>全是壓韻的,他們會念給我們聽,我就寫起來,後來就是自己多去想想,同樣壓韻該怎麼編、意思怎麼呈現比較好,都是學戲時訓練出來的。還有認識了很多字,畢竟小時候有國小可以讀就不錯了!」民間藝人少有讀書的機會,如王束花從小在戲班長大,只讀了3年書就得回家族戲班幫忙。
但王蘭花談起學戲的過程,少有提到一個「苦」字,在她的記憶裡總是快樂的多:
「有時候也會有叛逆期,不知道什麼叫情緒,也不知道是不是驕傲?只是偶爾會不想配合老師,我就會自己一個不說話、躲在幕後面。但老師們不會打罵,會慢慢跟我講道理。」
民權<!–__ANNOTATION__={“text”:”藝生”,”annotation”:”
“,”pureAnnotationText”:”傳統藝術中,稱傳習的學生為藝生或習藝生。”}–>林庭儀提起王蘭花,也是其標誌性的溫柔笑容、以及循循善誘的教導居多,這份溫和一直延續至後輩身上。
學了3個月左右,王蘭花演第一齣戲已是主角,她清晰地記得日戲演《願嫁漢家郎》、晚上演《楊再興復國》,扮相秀朗的王蘭花初露鋒芒。後來因劇團轉售,團主更易,她便隨著劇團搬到台中,拜了以飾演「關公」而聞名的「硬桃」為師,整團人住在同一棟樓,起居飲食、練功演出都在一起。「當時外台的<!–__ANNOTATION__={“text”:”戲路”,”annotation”:”
“,”pureAnnotationText”:”此處指演出邀約、表演機會。”}–>接不完哩,還有台北也開始有很多錄影工作,像華視的,我就一直兩邊跑。」
最後一夜,美國戲迷貼紅10萬「賞金」
外台歌仔戲還有獨特的「賞金文化」,戲迷會貼出賞金來支持自己喜愛的演員和劇團。民權歌劇團團長林金泉回憶起外台榮盛時期,以滿台<!–__ANNOTATION__={“text”:”貼紅”,”annotation”:”
“,”pureAnnotationText”:”外台演員的主要收入管道為賞金,亦即「貼紅」,賞金會一張張的貼在紅紙上面,並寫著祝某某某光彩、賞金多少,貼在演出的布景前。寫著個人的屬於個人,寫著團名的就屬於團方,往往個人獲得的賞金比戲金還要多。”}–>、貼滿新台幣的布景,作為最震撼的視覺回憶:
「我還記的那年民權參加戲劇比賽,那一年全台北市的小生貼起來的金額,大概可以買一間房子。那時候我們班是蔡美珠(當小生),蔡美珠老師好像貼50幾萬,然後陳麗紅老師貼40幾萬,林美香老師也將近貼40萬,就全台都是紅紙,貼滿新台幣。當年比賽還有唐美雲老師和王蘭花老師,他們都還在演外台,都是5、60萬一天起跳的。我爸爸寫紅紙的手都沒有停過。」
王蘭花2002年加入民權歌劇團,轉眼22載寒暑,2024年正式封箱。最後一夜演出,民權戲台下的觀眾相當熱絡,獻花、貼紅紙自是不在話下,像戲台上矚目地貼了10萬新台幣,便來自熱心的美國觀眾。更有死忠戲迷在戲台下拉起橫額給王蘭花打氣:「退休不褪色,餘熱映初心」。其中一位拉起橫額的粉絲洪女士說:「我是從今年5月妙雲宮的演出才開始看蘭花姐的,剛好也在妙雲宮結束,既然她要榮退了,那麼我們就好好的為她作個紀念。」
王蘭花談起退休,一派泰然。從戲台上退下來,好好跟家人團聚享受晚年生活,是她早早定下的節奏。最後一夜演出下戲之後,王蘭花到台下一一與戲迷道別,看著自己的戲箱一一被搬上卡車,她又重新踏上台階,探頭看了一眼後台,才轉身慢慢離開。
外台戲的時代眼淚,舞台戲迷皆流失
歌仔戲的外台戲又稱「野台戲」,演出分為日夜兩場,正戲演出前都有「扮仙戲」,白天大多演出「<!–__ANNOTATION__={“text”:”古冊戲”,”annotation”:”
“,”pureAnnotationText”:”取材自歌仔冊、歷史演義、民間傳說、神話故事或古典戲文。”}–>」,即歷史演義、民間傳說等較具傳統古典特色的戲碼;晚上則大多演出「胡撇仔 」戲──「胡撇仔」可說是台灣獨一無二的戲曲表演形式,這種混雜、拼貼的特殊演出形式,是日治時期「禁制」下另類的「出口」,當時「皇民化運動」禁止所有漢文化的傳統戲曲,戲班為了應付日本官員的檢查,有的會在官員巡查時改穿時裝、唱流行歌曲演出,巡查結束再換回古裝或漢服;有些則拼貼劇情,淡化中國色彩;有的則直接穿著和服、唱日本歌演出。
然而,在看似簡陋粗糙的硬件底下,外台歌仔戲的演出採用鮮見的「做活戲」形式,演員台上的即興並非「無中生有」,更考驗演員的「腹內」的功力,要透過以往學習的經典傳統戲轉化,如《陳三五娘》、《山伯英台》等,抽取現成的四句聯、唱詞<!–__ANNOTATION__={“text”:”念白”,”annotation”:”
“,”pureAnnotationText”:”戲曲中人的內心獨白或對話。有韻白、口白兩種。韻白接近官話,字音較為拖長,有明顯的旋律和節奏變化;口白則較接近各地生活語言,但又比口語誇張。”}–>,根據戲碼變化運用。有些演員會筆記記錄前人的唱詞,有些演員則更喜歡臨場反應,從既定唱段換詞即興;或是汲取不同戲碼當中豐富的身段與<!–__ANNOTATION__={“text”:”程式”,”annotation”:”
“,”pureAnnotationText”:”指唱、念、做、打的基本規範,是戲曲藝術創造舞台形象的獨特方法。”}–>,相似情境只要靈活變化,即可以套用。
絕大部分民間戲班都以外台戲維生。1970年成立的民權歌劇團,是北部目前最具規模的外台歌仔戲團,「因為我們(劇團)的啟發點就是台北當時的『戲窟』大橋頭,我爸爸(林竹岸)想說那邊是民權西路,那就叫『民權歌劇團』吧,跟政黨政治沒有關係喔。當時是歌仔戲的盛世,要感謝神明啦,那時候一年大概演300天是非常容易的事,」林金泉說。
早年「<!–__ANNOTATION__={“text”:”大月”,”annotation”:”
“,”pureAnnotationText”:”民間劇團的大月是指農曆的1、2、3、7、8月,神誕較多,戲路更豐。”}–>」期間演出將近全滿,但如今最多只達十數天,更甚者一個月只有一、兩天。近年,北部外台戲班的生存也愈發艱難,戲班數目也銳減。除了北部都市人口稠密、廟宇空間狹小,更莫論提供演出空間的廟埕;另外,依例請戲酬神的習俗,亦漸為都市所遺忘。
「搭舞台一直是一個問題。我們的戲路不是被搶走,是沒辦法演出,因為能演出的地方太少了沒辦法搭舞台。第二個有噪音問題,演出時間稍長,附近的居民就會投訴,環保局、警察局就來了,所以晚上的演出都盡量減縮在9點多就收了。」
林金泉提及,有次演出附近的居民謊報附近失火,令消防局也到場,一旦令廟方感到麻煩,廟方就會索性放棄演出,因而戲路遞減。
1980年代後,文化政策日漸重視本土文化,然而,為數最多的外台歌仔戲班獲得的補助仍少於<!–__ANNOTATION__={“text”:”公演性的職業劇團”,”annotation”:”
“,”pureAnnotationText”:”以進入劇場演出為主,少有從事廟口演出的職業活動,亦有部分劇團兩者兼之,如台北的一心戲劇團。”}–>。「例如說兩天演出申請補助了16萬,我要發給演員、還要請燈光音響,卻不能讓我們在廟口演出,要求另外搭台演出。但光是搭台也十幾萬了,如果額外搭台的話我哪還有經費呢?」除卻面對戲路遞減、演出搭台等困難,面對歌仔戲走進劇場,日漸精緻化、創作新戲以及「<!–__ANNOTATION__={“text”:”文化場”,”annotation”:”
“,”pureAnnotationText”:”比照「現代劇場歌仔戲」的製作流程與舞台設備,有編導演、文武場與舞台美術等專業編制與技術分工,增添擴展戲台尺寸的規模、燈光音響的配置、布景道具的陳設以及幻燈字幕的繕打等硬體設備,以「互動開放」的觀演空間為號召,用「精緻規範」的劇藝品質為訴求,呈現兼具「廟會外台」與「室內劇場」的雙重特質,詳參國藝會線上誌報導。”}–>」的趨勢,林金泉亦坦言有心無力:
「因為需要置裝、音樂設計、邀請導演等等是相當龐大的經費,可是新戲創作出來,可能北、中、南部各演一次就得收起來了,(民間劇團)沒有那麼多資金、沒有那麼多舞台啊。」
培孕習藝生,為歌仔戲留薪火
“,”pureAnnotationText”:”前場指演員,後場是指「文場」及「武場」的伴奏樂隊。俗語說:「三分前場,七分後場」,意思為「後場」樂隊比「前場」演員還重要;「無後場行沒腳步」,表示演員的台步是根據後場伴奏而走,缺乏後場便無法走台步,可見後場在戲班中具有舉足輕重之功能。”}–>習藝生,仍有一批受文資局資助的後場音樂習藝生。
民權創團的團長林竹岸2010年經新北市政府認定為傳統表演藝術「歌仔戲文場音樂」保存者,2018年經文化部認定為重要傳統表演藝術「歌仔戲後場音樂」保存者(俗稱「人間國寶」)。2019年起配合文化部進行師徒制的歌仔戲後場音樂傳習計畫,民權為歌仔戲保存與傳承的腳步,未因老先生離去而停下。
當時代審美漸以「藝文劇場」或「文學劇本」作為評斷的標準,如何以不同的觀看視角欣賞戲曲,才是重現歌仔戲多元樣貌的契機。民間活戲和精緻劇場有各自的受眾,這正是讓台灣戲劇豐盈的所在。野台戲的即興活力與劇場中的精緻表演可以彼此共生,傳統的再創造與現代表現形式的融合,讓歌仔戲能夠時而貼近民間生活,時而吸引文藝群體,展現出百花齊放的多樣風貌與生命力。
民間藝人鮮有以藝術家自居,演出環境日曬雨淋,少把「苦」字掛嘴邊。他們在當代面對一波又一波社會變遷,儘管摸不清文化政策的風氣,也並非時代弄潮兒,依舊台上勤勤懇懇地演出,為坐在台下的民眾情真意切地說出一個又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