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街景
Facebook专页「隔篱系异乡」由一位本地青年石仔路(化名)经营,社群内容主打讨论文化与政治的社论文章,亦自我定位为「为时代作不嬉笑怒骂、不冷嘲热讽的书写」。2020年起,数年间石仔路定期产出文章,尝试在澳门的网络公共空间严肃地回应时事和文化政策,亦为读者提供一些面对社会困境的思路。然而,近期石仔路决定不再书写社会,「隔篱系异乡」专页亦不再经营。
在六四前夕,香港有多人被指在网络利用「敏感」日子去散布或「煽动憎恨政府」的言论而被捕。引申至本澳社会,在「敏感」日子或事件当前,公共舆论空间能否讲述、讨论这些记忆?当讨论和纪念被视为禁忌,人们将如何重新形塑集体记忆?本媒专访石仔路如何看待公共空间中的言论自由、有何讲述的必要、以及放下书写的原因。
石仔路:本地公共讨论风气常落入「嬉笑怒骂」
石仔路决心经营专页的时机,正是香港反修例运动发生的一年过后。当时发觉本地曾认真发表社论的几个专页/平台「消失」了。另一方面,他也观察到本地网络空间缺乏一些严肃和开放性的讨论,往往落入两个局面,要不是一早有立场,盲撑或谩骂,要不然就只能自嘲。当时观察到不少本地人只能依靠嘲笑的态度去回应对社会的不满,无论是社会动荡、本地或外地的政策更迭、是否涉及到民生,人们似乎太习惯以自嘲、嘲笑他人、嬉笑怒骂作为表达意见的出口,也感叹这可能是澳门人的无奈之举。
石仔路指,观察到本地网络空间缺乏一些严肃和开放性的讨论。(图片来源:John Schnobrich@ Unsplash)
石仔路有感这种风气似乎不太对劲,便开始思考澳门人还能够以什么态度应对社会不满?如何得以与人展开深度讨论?是否需要更深度的观点去重现和面对澳门社会所发生的问题?「我只系想用一个不做嬉笑怒骂,也不冷嘲热讽的书写⋯⋯很多人都只停留在对与错,未去到分析事情背后的原因、政府为何做这个判断,对社会有什么后果。所以我希望从底层政治和文化观点去尝试切入社会事件。」
事实上,擅长社会学与人类学领域的石仔路在经营专页时便一直希望可以在文章中找到平衡:有学术理论支持、容易理解、对社会事件能保有自己的立场。虽已赢得一些读者的支持,但他也感到步履维艰。
即时回应社会 效果显著
有感言论空间收窄
在数年间,石仔路的专页有几篇文章的回响较显著,讨论主题包括《国安法》修法、本地防疫乱象、横琴合作区等,这些文章通常更直接、较具批判性,更即时地在文章中提出思路,供读者思考政府举措是否有不当之处,吸引关心时事的读者交流意见。石仔路就指,这类文章像是被社会变化牵著走,「我只是在回应社会,所以有流量和回响。」但亦指出,重点不在于批评政府,而是希望有更多人一起思考澳门政策,带出多元及深度的观点。自己其实更喜欢书写其他与本地文化和象征诠释相关的内容,例如本地的石仔路与土生葡菜等。
这些努力书写的痕迹对石仔路而言成效不算大,他认为,文章在澳可以接触的群体不够多。虽然尝试建立公共讨论的氛围,惟近年言论空间渐渐收窄。「讲白啲,我已经是非常温和、保守,自我审查非常严重。即使如此,也觉得我自己的空间越来越小。从一开始我的定位就是希望它是一个社论,而不是一个中立的学术讨论。但是如果我无法表达我自己的意见和立场,就变得我只能够用更隐晦、更嬉笑怒骂的写法,或者假装自己是中立的。这不是我想做的。」后来,在石仔路渐渐感到写作方向受阻后,便决定停笔。
公共空间书写政治 红线喺边?
石仔路:最忧心未来连提及事件也出事
「六四」将至,「隔篱系异乡」亦曾于2021年发表过与「六四」有关的文章。问到石仔路在经营专页时期,会否对网上发表言论感到恐惧?他表示,当时已经使用一个很旁敲侧击、外围的方式写作相关题材,而恐惧似乎是在于,担心未来会否未表达立场,光是提起「敏感」事件/题材,已会被入罪。一直以来自己希望本澳有健全的公共空间,市民可论述各种事情的意见,让意见可以开放地公平竞争,不乐见现实反而是被权力以禁制性的手段压下部分言论。即使澳门23条从未执行,亦会感到焦虑。
他亦提到,难处亦在于澳门社会本来立场就与国家很接近,一旦提出部分意见,有感社会氛围就是「你怎么这么想?」「你是不是想反政府」、「你是怪人」这类目光和压力。「你可以批评一些民生上的问题,但是更大的政治议题,一直都有一种强烈的官方立场主导。也正是为什么我选择以温和的方式写文。过于一致的意见和力量,让我不愿意表达很激烈的反对,所以希望提供线索,尝试告诉大家有另一个思考方式。」
石仔路又表示,从香港陆续实行各种针对媒体、出版品等的拘捕行动可见,在澳门亦风声鹤唳,异议几近消失,自己再做下去也感到危险。言论空间一早就已收窄,演变成现在的「被捕事件」只是「钉多一口棺材钉」。
记忆的社会性面向:空间、时间、集体与抵抗
对于书写和记忆的关系,石仔路指,记忆有其社会性面向。群体凭著一些象征化的行动和场景,例如前民联会持续在喷水池前地办集会,将记忆黏著在实际时间与空间之中,才让日期和事件能够被不断记住。
但如果这件事被禁止了,记忆就将被重塑,将会「被消失」,而遗忘正正是记忆的一部分。「官方的控制是人们如何遗忘,控制记忆是甚么,有些什么应该忘记。所谓控制不一定是严格的言论监管,它只要不给你提起,慢慢就会不见,或者是以一种新的方式被提及。经过筛选、修饰,继而被重塑。这就是所谓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
去年(2023)6月4日,议事亭前地已再无集会,由六时许至十时许,除了旅游警察,亦有不少便衣警察在喷水池一带走动。
他续指,然而,有一个概念是「反记忆」(counter-memory)。特定历史事件在宏大敍事(grand récit)底下,必然仍存在许多个人的小敍事(petits récits)。例如自己就听过上一辈提及,当年人在澳门,4号当日打风有人涉水也要参与游行,亦有人围在电视前观看当晚发生的事件,成为了莫大的创伤,吓得他们后来都只能说「千祈唔好搞政治」。那种面对创伤的态度正正就是个人的小敍事,是个人独有悼念和记忆的方式,也是在宏大敍事底下作为抵抗的手段。
当记忆转向这些数量繁多的小敍事时,它难以被抹去、压抑,亦可见与官方敍事的不同。「变成了你去说一个属于你自己故事的版本出来,这件事本身就是已经是一个争取记忆的空间。」石仔路又称,「六四」也好,其他事件也好,即使大环境或连小敍事都被压抑,或日后这一切会转化成口述历史、艺术作品等各种形式,以间接的方式记忆和纪念。
虽然石仔路已没再写文,但对于现时仍在公共空间实践讨论的人们,采取既不嬉笑怒骂、又不扮假中立的态度,是真诚想创造公共空间保持讨论,自己十分敬佩、亦乐见有他们存在,但同时也为他们担心。展望未来,他只幽幽道,只希望人们最低限度不要「呃自己」,如果发现事情有问题,不要为了生存而放弃心里觉得不妥当的声音,不要假装、亦不要自嘲、嘲笑他人、不要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