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慧真/不挣扎的社会运动不值得从事──许恩恩《在女与公之间》

许恩恩以感官阴性的「女书」语言风格,巧妙地将后来的「我们」镶嵌进各种「公」:公家、公部门、公领域、公共事务,填补了现实与理想、收编与抗拒间开阔的空白地带、秩序的夹缝。图为示意情境。(摄影/陈晓威)
许恩恩说,不伤心的人类学不值得从事,同样地,不挣扎的社会学也不值得从事。「十年后,你已经变成你想要成为的那个样子」,对话的对象仿佛是十年前占领立法院的运动者,运动伤害像经血一般怵目惊心地猩红。

真正的运动,是不在被认为是运动的时候,也运动著,才是运动者,就像运动员一样吧。
──许恩恩〈学妹没有街头〉

10多年前,我曾经以记者的身分,在场也旁观一条绵长持续的「运动状态」,在进入2014年3月18日的混声大合唱前是渐进的前奏曲,我和同事开著采访车从台北出发,来到各种难以抵达的现场。桃园中坜,76岁的黄秀妹,前制衣厂女工,上个月和一群6、70岁的老人到台北车站卧轨,月台上的通勤者高喊「辗过去!」16年前工厂恶性倒闭,老板落跑,他们就曾出来挡火车,抗争两年后政府代垫资遣费发给工人。16年后这笔钱却成了劳工贷款,国家提起诉讼要连本带利讨回。苗栗头份,同样是老板恶意脱产,47岁的陈月娇在搭起棚子的华隆纺织罢工现场挥汗如雨,她一天工作12小时,多的4小时不算加班费,一个月领基本工资18,870元。每天上班时间是晚八到早八,她需要不停地走动巡机台,以免纱台上的棉线打结,她说每天感觉像是从台北走到高雄,她的膝盖严重磨损,没钱换人工关节,只能打止痛针撑住。台南新营,42岁的程惠瑜是前国道收费员,从前在高速公路上每天吸汽车废气,夏天曝晒,整件衣服湿透,冬天冻得要命,要穿7、8件才够。改成电子收费后,收费员被裁撤,政府却说他们是约聘人员,没有资遣费和退休金。长年弯身向车道,她有严重的脊椎侧弯,还有胃溃疡、静脉曲张,一身病痛。2013年底是最后一天人工收费,好多民众专程开车来送花送礼物。凌晨12点一到,怪手就开上国道,把收费亭铲除,电钻就像钻在她身上,程惠瑜和同事抱头痛哭。

在这群「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人」身后,经常可以看到另一群青春生嫩的脸庞,来自大学异议性社团的不断输出,那是马英九执政后期,太阳花运动前夕,总也不怕找不到能深蹲的田野,一方有难,八方来援,学生披星戴月走南闯北,和抗争者一同埋锅造饭。平时帮忙架网站写新闻稿联络记者,这是文场;偶尔遇上激烈的抗争还会将铁链与之相连仿佛生命共同体,这是武场。走出教室,久而久之苍白的皮肤转为黝黑,开始有那么一点泥土味了。

萍水相逢一场,记者来来去去,做完议题拍拍屁股就走了。忽然,学生们来到我公司楼下,反媒体垄断运动,记者以及新闻机构成了「被声援者」以及「被报导者」。旺中集团准备收购壹传媒,学生们在楼下声嘶力竭喊口号,隔著落地窗,呐喊声听起来闷闷地,身旁的同事多半不领情,带著嫌恶的口吻说:「那些学生是不是吃饱没事干呀!」「多管什么闲事!」同事觉得卖给谁都行,只要公司继续存在,不被裁员就好。我站在高处,隔著玻璃窗试图找几双热诚的眼神,我曾经去到苗栗大埔苑里头份,熟悉的那几双眼神。只要曾经对视就难以忘怀,你曾以为这样激情的社会运动状态会一直、一直持续下去,2014年春天占领立法院的确迎来最高潮,其后如陡崖断了去路,一如本书中的〈学妹没有街头〉,「这个时代是不是已经没有集体的激情可以投射」? 大学异议性社团空落,街头陆战转为网路空战,原子化的个体常是「万人响应,一人到场」。太阳花世代已经跨入30出头,叫得出名字的大多完美镶嵌于公部门政务官幕僚或智库体系,10年后该如何回望?这一页岂是这样轻易就翻了过去?

后来的「我们」

许恩恩去年(2024)出版的首部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