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春末,在苏哈托(Suharto)32年威权统治的最后日子里,印尼正陷入日益失控的混乱局面──亚洲金融风暴的剧烈冲击,使通货膨胀率在短短一年内突破50%,国家经济的崩溃似乎无可避免。街头充斥著以生存为名的偷窃、抢劫与暴动,甚至引发种族仇恨攻击。支持民主的运动人士接连「被消失」。以首都雅加达为首的大规模示威抗议声浪高涨,愤怒地要求苏哈托下台。甚至一向被苏哈托视为橡皮图章的国会中,连过去无条件力挺这名强人的执政党核心高层,也开始质疑他是否适合继续掌权。
这一连串的失序混乱,事后被称为「黑色五月暴动」。然而当时,这名77岁的独裁者却毫无退意,因为他坚信自己仍牢牢掌握著印尼军队对他个人的忠诚支持。每当印尼街头出现异议抗议,他的亲信将领们总会迅速果断地派遣部队进行镇压,因此苏哈托从不质疑这次的结局会有什么不一样。
1998年印尼「黑色五月」危机时,以天安门事件为恐吓的那名将军
然而,阿敏的恐惧并未成真。第二天,在意识到军方已经失去对自己的忠诚后,众叛亲离的苏哈托宣布辞职下台。但阿敏始终未透露那位威胁以暴力控制局势、甚至不惜见血的「某将领」身分。然而,政坛舆论普遍认为,最可能的嫌疑人正是当时掌握近3万名精锐主战部队的陆军战略预备军(Kostrad)司令──现任印尼总统,普拉伯沃(Prabowo Subianto)。
「(普拉伯沃)毫不犹豫地动员坦克、铁丝网以及携带自动步枪的士兵,在雅加达的主要道路上设置路障。」拥有数十年的印尼经验的政治分析师哈索诺(Andreas Harsono),当时以泰国《民族报》(The Nation)驻雅加达记者的角度如此报导。
作为苏哈托的女婿,普拉伯沃始终渴望有一天能接替这位强人的权力地位。然而,对于这年仅47岁的将军而言,时机来得过早,因为资历尚浅的他在军方领导层中缺乏足够的支持;再加上他选择支持逐渐瓦解的苏哈托独裁政权直到最后,相较于其他同僚,这些因素都让普拉伯沃在国家权力的舞台上处于劣势。
1998年5月21日,当苏哈托最后一次以总统身分走向镜头前,向印尼国民宣布请辞并指定副总统哈比比(B. J. Habibie)为继任者时,作为家人与军中亲信的普拉伯沃,并未现身支持丈人的决定。据称,直到政权交接前的最后一刻,普拉伯沃都还在试图逆转军队的态度,这一争议的举动,也让哈比比政府立刻解除了普拉伯沃的军权。
哈比比政府成立的军事伦理委员会随即对普拉伯沃展开调查,并发现他曾下令军队绑架并以酷刑刑求至少23名民主活动人士。普拉伯沃对此供认不讳,却坚称自己只是「履行军人天职,服从上级指挥的命令」。最终,尽管调查未能对普拉伯沃的非法迫害行为提出正式控罪,但他仍被勒令退伍,黯然流亡中东,投靠故交约旦国王阿布杜拉二世(King Abdullah II),转为加入家族事业从商。
苏哈托垮台后的印尼迅速踏上民主化道路──此一过程被称为「改革年代」(Era Reformasi)──政党政治、军队国家化、地方自治、族群和解以及言论自由的发展均取得了显著进展。而半隐居在约旦的普拉伯沃则逐渐被政坛遗忘,愈来愈少人相信「苏哈托的女婿」还能东山再起。
然而,普拉伯沃的复出之路虽然漫长,但最终酝酿出的政治能量却势不可挡。
在2024年2月14日的印尼总统大选中,普拉伯沃透过政治结盟,以压倒性的58.59%得票率当选。10月20日,也就是苏哈托时代终结26年后,73岁的普拉伯沃正式宣誓就职,成为印尼第8任总统。
三度参选总统终如愿,有人权黑纪录的普拉伯沃如何「洗白」?
哈索诺告诉我,普拉伯沃能够赢得选举,年轻选民的大力支持是最关键的因素:
「关于普拉伯沃,年轻一代与老一代之间存在明显的代沟。许多30岁以下的印尼人并不了解他担任军方将领期间的所作所为,只知道他是一位家世显赫、财力雄厚且作风强硬的政治人物。」
普拉伯沃出身于印尼最显赫的政治世家之一。他的父亲曾在苏哈托夺权初期担任内阁要职,祖父则是印尼独立后的首任中央银行行长。然而,虽然与岳父苏哈托一样以「军人政治家」的背景闻名,普拉伯沃家族却是典型的印尼菁英,其祖父和父亲均为知名经济学家。从小,普拉伯沃就接受国际化菁英教育,曾先后在瑞士、新加坡、泰国、马来西亚和英国就读。
然而,在1940年代末,印尼为了摆脱荷兰殖民而爆发独立战争。在此期间,普拉伯沃的父亲意识到,武装力量将在印尼建国后扮演关键的主导角色,于是鼓励普拉伯沃投笔从戎。
普拉伯沃在军中晋升迅速,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在执行命令时屡屡展现勇猛果敢──或者更准确地说,冷酷无情──的特质。据称,普拉伯沃曾参与1983年东帝汶的一场大屠杀,其行动涉嫌与200名平民的惨死有关。尽管该事件有明确纪录,但印尼军方始终未对此立案调查。直到1998年黑色五月期间,普拉伯沃对民主派人士的非法迫害,终于让他侵害人权的行为于国际间恶名昭彰,甚至因此被美国政府列入禁止入境的人权制裁黑名单。
尽管一度坠入谷底,普拉伯沃的政治野心却从未消退。随著社会对于苏哈托的反感情绪退散,普拉伯沃也在2004年返回印尼,他先于2009年参选副总统,接著在2014年和2019年两度挑战总统大选失利。当时,普拉伯沃臭名昭著的人权纪录,以及前后矛盾的政治立场──例如2014年时,他大力提倡强人式民族主义,5年后又转向伊斯兰主义──使得许多选民团结起来反对他。
2024年印尼总统大选前夕,高龄73岁的普拉伯沃决定再次参选,但让印尼政坛感到错愕的是,普拉伯沃这回不仅再次翻转个人政治形象,还一改以往总是与退伍将领、民兵组织等「军系团体」共同造势的强人领袖形象,摇身一变成为「爱在网路上跳舞的爷爷」。
一场「抖音复兴」:政治之外的个人形象变得大于一切
「跳舞的普拉伯沃」因此成为官方竞选的虚拟替身,甚至被制作成动画滤镜,在社群网路上与各行各业、不同族群及信仰背景的印尼人共舞。再加上这个矮胖的虚拟替身比起宣传影片中的其他真人演员更小巧可爱,让人迅速忘记普拉伯沃曾是一名冷酷无情的军事指挥官。
「普拉伯沃的形象重塑──尤其是在TikTok上的政治形象──并非自然形成的。这显然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行销策略,目标对象是Z世代(1997年至2012年间出生的人),他们在上次选举中占了大约20%的选民。」澳洲墨尔本大学数位民粹主义研究专家阿里(Ary Hermawan)告诉我:
「这场运动效果显著,虽然过于直白的政治内容经常会被TikTok封锁,但这并不意味著该平台不能被用于政治宣传。」
阿里曾担任《雅加达邮报》(The Jakarta Post)的编辑,他将普拉伯沃的成功归因于一场「人造草根」运动。在这场运动中,许多印尼社群媒体用户成为付费网军──在印尼被称作「嗡嗡嗡」(buzzers)──分享的贴文由普拉伯沃选战的赞助者支付费用。
「当付费用户开始彼此协同进行政治宣传时,舆论力量变得具有塑造效应,营造出一种『大众已凝聚共识』的人为印象,」阿里指出,对于普拉伯沃而言,「共识」指的就是淡化他昔日被视为印尼民主威胁的传统形象,「这些网军试图为普拉伯沃漂白、分散注意力、混淆视听,」阿里表示,只要涉及普拉伯沃的侵犯人权纪录时,网军的行动就会如同SOP一般引导舆论分心。
除了数位选战的操作策略,印尼不同世代选民的记忆断层、社群媒体压制传统政见贴文的扩散略却纵容软性政治形象的宣传,以及印尼政治气氛的演变,都「帮」了普拉伯沃的胜选一把。
「2014年和2019年的选举都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其核心议题集中在印尼是否会成为一个<!–__ANNOTATION__={“text”:”伊斯兰国家”,”annotation”:”
“,”pureAnnotationText”:”印尼虽是世界上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国家,但印尼并没有官方国教。直到近年,许多保守派的宗教团体开始推动,试图将伊斯兰法原则提升至更高的宪法地位,以反应「多数国民」的信仰价值观,并因此引发立场不一的各方政治辩论。”}–>?还是维持世俗民主的体制?对许多选民而言,这是一个攸关生存与国家未来的终极抉择,」阿里表示。
「但这种政治抉择的氛围,却在2024年总统大选中突然消失,因为选举的焦点转向候选人的个人形象,」他补充道。当其他两位候选人在民调中落后时,他们也愈来愈专注于在社群媒体上创造病毒式传播的内容──于是,「政治之外」的个人形象变得大于一切,政治本身反而不再是任何竞选活动的核心焦点。
普拉伯沃于2019年首次被任命为政府部长,加入时任总统佐科威(Joko Widodo,广为人知的名字是 Jokowi)的内阁。在当年选战中,普拉伯沃曾以激烈的伊斯兰主义诉求挑战连任的佐科威。虽然普拉伯沃最终以10个百分点以上的明显差距败北,但他却指控佐科威政府以舞弊手段「窃取选举」并引发雅加达骚乱,造成至少8人死亡。
当时,为了缓解与伊斯兰主义右翼的紧张关系,佐科威向普拉伯沃提供了国防部长的重要职位。此举最初被视为一场缺乏互信基础的权宜之计,因为佐科威是一名自由派的务实改革者,而普拉伯沃则是主打信仰虔诚形象的军人领袖,双方的政治光谱彼此对立。但出乎各方意料的是,佐科威与普拉伯沃的政治合作不仅相当稳定,在2024年总统大选前夕,因为宪法任期限制而无法连任的佐科威,更与普拉伯沃达成政治结盟──普拉伯沃成为佐科威阵营支持的总统接班人,佐科威年仅36岁的长子吉伯朗(Gibran Rakabuming Raka)则成为普拉伯沃的副总统搭档。
与世界其他拥有强烈社群媒体形象的政治人物不同──例如再次当选美国总统的川普(Donald Trump),或在2024年台湾总统大选中以高网路声量开启三党鼎立时代的柯文哲──普拉伯沃并未将自己定位为「反建制」候选人。因为在佐科威的结盟支持下,普拉伯沃在民调优势迅速翻倍,他成为了代表「施政延续性」的候选人。更重要的是,他还「继承」了商业和媒体精英对佐科威的坚定支持,以及佐科威的社群选战团队。
正如哈索诺所描述的,作为一个「从小就被培养成总统」的人,普拉伯沃采取了多管齐下的策略,既以社群网路为选战前锋,但同时也有拉拢主流媒体、创办报纸等传统做法。过程中,普拉伯沃虽然受益于漂白自己过去的假讯息和攻击对手的深伪影片,但其竞选活动所塑造的形象显著地避免了分裂或仇恨的色彩。
选后删除玩猫与跳舞影片,头痛于应对中国与国际政治的平衡感
「作为总统,他希望自己的一言一行能被各界严肃而认真地看待,」阿里认为,这显示普拉伯沃的传统本质。
中国是印尼最大的贸易伙伴,并投入了大量资金协助印尼进行基础建设。在佐科威的第二个任期时,印尼与中国在采矿业方面的合作进一步加深,特别是在电动车电池的关键材料:镍矿产业。
印尼身为全球最大的镍矿生产国,但在中国企业进驻印尼并设立加工设施之前,该国长期只能依赖出口镍矿原料。佐科威原本期望透过与中国的合作,帮助印尼在镍产业中提升价值链。然而,事实证明,对中国的高度依赖逐渐限制了印尼进入其他市场的机会,特别是在美国及其盟友之间,因为美国针对电动车供应链中的「中国镍」设下了贸易限制。
普拉伯沃曾承诺将延续佐科威在外交政策上的务实路线,并在与中国的贸易和与美国的合作之间取得平衡。然而,作为一个缺乏外交政策经验的政治重量级人物,他能否长期实现这一点,仍有待观察──像是2024年11月普拉伯沃访问中国与习近平在北京会面,就给了印尼新政府一场头痛而尴尬的「震撼教育」。
普拉伯沃在访中行程里,与中国政府签署各项合作备忘并发表共同声明,但内文一段落却指:印尼与中国已就「在两国主张(南海)重叠海域开展共同开发合作达成重要共识」──问题在于,只有当印尼接受「大部分南海海域属于中国」的前提时,声明中的「两国重叠主张」才会存在。在此之前,印尼与所有其他东协成员国均依据南海仲裁案的结果,拒绝了中国对南海的「九段线」主权范围主张,因此普拉伯沃在中国签署的声明,也很快引发印尼国内与东协诸国的反弹与批评。
虽然印尼外交部长苏吉诺(Sugiono)随后出面灭火,公开澄清「印尼依然不承认中国对南中国海的主权主张」,但普拉伯沃团队的访中风波却已引发各方的专业性质疑,像是阿里就批评普拉伯沃在北京出丑是因为外交团队缺乏专业经验,「苏吉诺是普拉伯沃的前个人秘书,普拉伯沃之所以给他这个职位,只是因为苏吉诺对他忠诚而已。」
内政上的争议:粮食安全和族群紧张关系
普拉伯沃提出的核心计划之一,是重启苏哈托时期在印尼巴布亚地区的「国内移民计划」。
印尼巴布亚在国际上也被称为「西新几内亚」,其位于印尼国土的东端,长期以来动乱不断。这片资源丰富的土地,数十年来深陷印尼军队与地方武装团体的暴力冲突,原住民的权益更因中央政府的干预与压迫而备受摧残。中央政府长期被国内外批评,对当地原住民实施了系统性的人权侵害。
根据普拉伯沃的计划,该区南部大片森林将被开发为农场,这些农场的经营权可能交由从印尼其他地区迁徙而来的移民掌控。
「这是一项戏剧性的计划,但同时也充满危险,因为它只会进一步延长对巴布亚原住民的歧视,」哈索诺表示,虽然普拉伯沃的移民计划具体执行方式还需观察,但其争议并非孤立个案。自佐科威第二任期以来,印尼已出现明显的民主倒退。例如,环境与劳工法规的弱化,以及印尼新刑法对世俗主义的边缘化,都显示了这种趋势。当地社区与外资企业之间的紧张关系也日益加剧,特别是与中国企业相关的冲突。
对于普拉伯沃的总统任期,哈索诺直言不安。他特别提到印尼过去针对少数族群的暴力历史,「最常见的受害者是华裔印尼人,但其他少数族群也未能幸免,例如在非穆斯林为主的地区,穆斯林社群也经常成为攻击目标,」哈索诺强调,普拉伯沃在这些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毋庸置疑。
「印尼国内的暴力事件很容易被受国际危机影响连动,」他补充道,「例如若台湾爆发危机──像是北京决定对台动武,那么印尼的内部局势可能迅速恶化,这种连锁效应更将让少数族群面临更大的安全风险。」
※本报导为《报导者》与自由亚洲电台(RFA)中文部共同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