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孤独：一个中国年轻异见人士的流亡新生

27岁的夏巢川(Rei Xia)的政治觉醒始于中国，但成为活动人士后她很快就被迫离开了中国。

2022年底，她加入了反对中国政府严格的新冠疫情限制措施的大规模抗议活动，之后她被拘留了五个多星期，后获准保释。去年，当上海成千上万的人走上街头过万圣节时，她用在2022年抗议活动中象征抗议政府审查的白纸贴满全身，并再次被拘留，这次她被关了四个星期。今年2月，她离开了中国。

流亡欧洲后，妆容和穿戴都带着哥特式风格的夏巢川直言不讳地抨击中国共产党的极权统治。随着中国国内言论空间被压缩，越来越多的中国年轻活动人士流散到海外，夏巢川就是其中一员。

他们有时扮演着关键角色。在“白纸运动”期间，一名居住在意大利的异见人士利用他的X账号传播示威视频，直接挑战中国的网络审查。活动人士与西方政界人士接触，并在中国领事馆外组织集会。纽约的一个女权主义喜剧表演经常对着满座的观众拿中共玩梗。

“而在中国时，我只觉得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政治氛围很压抑，”夏巢川说。“在国外，有太多事情要做，常常感觉时间不够用。”

各种涉及中国政府如何对待维吾尔族、藏族、被监禁的活动人士、记者和其他边缘群体的公开演讲和在线讨论填满了她的生活。

夏巢川在中国作为异见人士的那段短暂的生活是孤独的。警方告诉她不要在社交媒体上谈论她被拘留的经历。在中国，既没有有组织的活动人士社群，也没有关于如何抗议的指导。而在海外，她与各大洲的异见人士建立了联系。从那些更年长、更有经验的人那里，她了解到过去十年中国国内的社会活动状况。有时他们只是交流各自的新生活。

“我不需要说太多，他们就能理解我的经历，”她说。

埃默里大学(Emory University)研究公民社会的社会学家徐彬表示，中国政府对异见的压制历来会迫使活动人士移居境外，主要是前往香港。徐彬说，随着这个曾经的言论自由堡垒受到北京方面更严格的控制，在国外学习或工作的年轻一代中国人成了境外中国公民社会运动的主力军。

夏巢川成为异见人士的经历颇为偶然。在她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她对政治并不关心。她在中国中部河南省的一个中上阶层家庭长大，14岁起在新加坡上中学。后来，她在苏格兰的圣安德鲁斯大学(University of St. Andrews)学习哲学。

新冠疫情暴发期间，她回到了中国。在上海，她与女权主义者和酷儿活动人士联系密切。夏巢川在国外留学期间，在中共长达数年的压制下，中国的公民社会运动几乎荡然无存。她只能参加地下活动，比如阅读根据伊芙·恩斯勒(Eve Ensler)的《阴道独白》(Vagina Monologues)改编的女权主义作品的剧本，该剧在中国被禁。

2022年初，有两件事促使夏巢川走上了活动人士之路。当时流传的一段视频显示，一名已经生了八个孩子的被拐卖女子脖子上带着锁链，被拴在一个破屋里。这段视频让夏巢川愤怒不已并且久久都不能平静下来。不久之后，刚刚与中国加深关系的俄罗斯入侵了乌克兰。夏巢川走上街头散发反对俄罗斯侵乌的传单。那是她第一次被警察盘问。

2022年底，“白纸运动”示威活动席卷了中国一些大城市，夏巢川和她的许多朋友也加入进去，表达对令人窒息的政治环境的不满。抗议活动的第二天，夏巢川被拘留。24小时后她获释。但就在她将朋友在拘留期间遭到殴打的经历发到当时的Twitter上后，警方再次将她带走，并指控她“寻衅滋事”。在中国，“寻衅滋事”是一种适用范围极广的对不服从行为的指控。

不过，在2023年的万圣节，虽然自己当时仍在保释期间，夏巢川还是将白纸层层贴在身上，以纪念一年前的抗议活动。从社交媒体上流传的照片中可以看到夏巢川周身贴满白纸的画面。两周后她被拘留，这加剧了她离开中国的紧迫感。

抵达欧洲后，她终于放松下来。她说，在中国，根本不可能感到一丝一毫的安全。

一些知名海外青年活动人士的家人被警方骚扰，这些活动人士也担心自己在海外的安全。在“白纸运动”抗议活动爆发时，还有一些人已经在国外学习或工作，他们努力保持低调，以保护在中国的亲人，同时考虑采取他们此前从未想过的举动，比如寻求政治庇护。

少数海外异见人士决定不再返回中国，因此放弃了匿名。他们现身英国议会，在美国国会作证，并在集会上发表演讲而不遮挡面部。

“我不想一辈子生活在恐惧之中。如果这样，我会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段荆棘(Ginger Duan)说。她于2019年辞去了在中国非营利组织的工作，去年在旧金山湾区与他人共同创立了活动团体擦星星事务所(StarShiner)，以延续“白纸运动”中点燃的公民精神。

对夏巢川来说，在官方场合发言并没有让她觉得很为难。她认为自己或许可以在中国以外产生影响。尽管如此，她还是更喜欢用她的英文名Rei，而不是中文名，并且也不提及她在欧洲的居住地。

今年5月，在日内瓦举行的一次人权峰会上，夏巢川讲述了她被拘留的经历，并举起了一张巨大的白纸。6月4日，在1989年天安门大屠杀35周年纪念日当天，夏巢川用化名向美国国会一个推动对华采取对抗性政策的委员会发表了录音讲话。

与流亡期间专注于反对中共统治的“八九”一代大多为男性的异见人士不同，从女性和LGBTQ群体问题到维吾尔族和藏族的权利，最近这波年轻活动人士关注的议题更为广泛。

埃默里大学教授徐彬表示，这反映了年轻海外华人群体的多元化，他们接触到各种社会和政治思想，对中国和世界的看法更加多元，而不是那种中国与西方二元对立的世界观。

2022年末中国爆发的抗议活动没有明显的组织者，海外活动人士也采用了同样的扁平结构，重点是组建社群。他们使用自己的在线账号扩散在中国社交媒体上被屏蔽的信息。自居住在意大利的活动人士李颖向全世界推送了“白纸运动”抗议活动以来，他的X账号实际上已成为一个由一人撑起的面向150万粉丝的信息交流窗口。X平台在中国被屏蔽，但可以通过虚拟专用网络(VPN)访问。

在线下，他们组织讲座、电影放映、野餐和读书会。过去两年，几个城市的女权活动人士定期组织普通话开放麦喜剧表演，为其他中国年轻人提供一个不受审查的发泄压抑情绪的出口。

过去一年，更多像擦星星这样的草根团体在伦敦、东京和多伦多等地涌现，年轻的异见人士发起了跨越大洲的联合运动。

今年4月，数十个城市的活动人士放映了一部关于“白纸运动”的纪录片，以纪念被监禁的电影制作人陈品霖。在纽约，几十名中国年轻人聚集在一个狭小、闷热的剧院里。一些观众在观看两年前抗议活动的镜头时流下了眼泪。

夏巢川意识到，这类活动对中国政治和社会的影响有限，但她希望这些努力能够给中国国内的异见人士带去希望。

在参加2022年“白纸运动”示威活动的几小时前，夏巢川坐在她家位于上海的房子里，被2006年的电影《颐和园》深深吸引。这部电影讲述了参加1989年天安门抗议活动的那些学生们所付出的人生代价。

夏巢川说，她母亲支持她离开中国的决定。她母亲当年也像所有同学一样参与了1989年学生抗议活动。

““我的生活更充实了，”夏巢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