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米米亚娜|逃离体制

现在我明白了,真正促使我离开的是一种存在主义危机。我看过一些人在四十、五十岁的年龄从体制里出走,他们突然推翻了之前的人生,彻底改变轨道。这个“体制”不仅仅是指公职,而是他们一直以来的主流式生活。他们辞职、离婚、移民、重新求学……决定去做自己一直以来渴望的事。因为在生命走向衰老甚至死亡的时候,人总会升起一种紧迫的冲动——他们想真实地活着,他们想去真实的世界,因为他们想去寻找、实践真实的自我。

本文首发于歪脑:

标题:逃离体制
作者:
米米亚娜
发表日期:2023.11.6
来源:Matters
主题归类:党国体制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专家认为,中央对地方债务的介入有助于推动解决顽固的编制沉冗问题,却未必能够为年轻人的考公考编热降温。因为缩编只是意味着“铁饭碗”不再牢固,却“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体制内工作相对于体制外工作的优越性。”另外,由于大量的扩招,很多年轻人上的大学、学的专业质量堪忧,毕业后在社会上很难有就业机会。

“如果这些大学生在个人层面,在上大学期间一直没有发现自己的兴趣和天分,也未能掌握实用的技能或获得一定经验,或者一句话,还没有找到适合自己做的事情,那么说实在的,用足作为一名应届毕业生的优惠条件去争取考编“上岸”,在目前的经济和就业形势下仍然不失为一个合理的选择,因为机会成本本来就不是太大。”

个体在有限条件下的选择固然无可厚非。然而我们不禁要问,中国的“体制”为何成为了这样的怪物?它圈养着太多没有目标,只求安全的年轻人,不断再生产着他们的无能,荒废着他们的生命,最终自己也膨胀成一个危害全社会健康的肿瘤。无论对于国家还是对于个人来说,体制的建构(以及参与其建构)都是一个作茧自缚的故事。要从这厚重的茧房里破茧而出,不经历脱胎换骨之痛,恐怕难以获得新生。

体制:当代中国的初始设定

我身边一些自由主义朋友有种很天真的想法,觉得随着国内经济越来越差,社会矛盾凸显,蔓延至身边的灾难变多,现在仍认同体制的人会“被教做人”,他们会被激起反抗,或者至少,有所醒悟。

现实正好相反。在中国的语境下,环境越差,权力对资源的垄断和分配能力就越占主导,个体的自主空间就越小。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就越需要依附权力去获取必要的保障。而这种“自主空间”并不仅仅是指物质生活空间,精神空间也会缩小。也就是说,恐怕人们不仅不会“醒悟”,反而会更加认同体制。

疫情后的考公考编热多少已能佐证这一点。在笔者小时候,改革开放重启后的90年代,经济的蓬勃发展随着“解放思想”的号召,“下海”才成为全民热潮。

当然,不必嘲笑这些自由主义朋友,这些黄金时代的遗孤。他们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们还保有自由的心智。他们总是相信人的能动性——如果遭到压迫,便要去冲撞桎梏,怎么能逆来顺受?所以他们是有能力脱离这片土地的人,不管是在精神还是肉身上。

人们常常把体制形容成“围城”,而体制所制造的“围城”是权力垄断资源的结果。

“改革开放前,中国还在计划经济的时期,中国人都属于特定的单位,并且专属于特定的单位,个人既没有实际的政治权利,也没有独立的经济信用,就连消费也只能按照票证规定的数量和品种购买和分配。那种因为具有多样、不确定和灵活的属性而可以称为“社会”的空间微乎其微。”北京大学教授高丙中教授“近年高校思想控制更深入,每门课大纲和教案重改,必须加入三个以上思政知识点,让人反感,后来发展到为节课都要有思政内容,‘课程思政’由前几年的个别老师申请项目拿经费,发展到百分之百覆盖,每位老师都要把自己的课跟思政联结。

去年有一次课间,突然后门进来一位教务督导老师落座来巡查听课,课下走到讲台与我交谈,问怎么没听到思想政治的内容,我糊弄说您来前刚刚讲过,当时我班上的前几排学生马上应和,帮我糊弄搭腔,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我对他的经历很有共鸣。因为我曾经也在家乡当大学老师,教建筑设计,后来下定决心辞职出国读书,从此一去不回头。当时学校的政治化并未那么严重,但行政凌驾于教学乃是常态。

我刚开始上课的时候对教学抱有极大热情,因为发现班上的学生普遍基础不好,我和另一个搭课的老师就利用课余时间,费尽心思为他们制定补充教学和练习内容,学生的反响非常好,一些有天赋的孩子进步神速。但是没过多久,我们就因为教授“超出课程大纲”的内容而被另一个班的学生和老师举报到学校,课程被叫停,我们甚至被调查和约谈。

后来,我发现老师连一些基本的自主权都被干涉,比如说给不合格的学生挂科,副院长会打电话来劝:“不要挂太多,分数要给高一点,否则学生成绩不好看,也影响我们系将来过评估。”末了还加上一句:“这也是为了保护你们老师。”有时就连一个普通辅导员,都可以打电话来要求给关系好的学生改分。而那些懂得配合领导的议程,却不管学生的老师,获得了最多的赏识。

但平心而论,比起高校稳定、悠闲的工作氛围,这些小烦恼都不算什么,我很快就习惯了得过且过,也变成了一个会划水、敷衍了事的人。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深陷进怠惰的泥沼里无法自拔。我年纪轻轻就停止了成长,感受不到工作的意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我陷入了一种慢性的抑郁状态中,日复一日,对未来感到绝望。

让我最困惑的就是,为什么我明明过得非常痛苦,周围的人却还都说好,羡慕我拥有编制和全民默认的“女性最佳职业”,父母也为我的“完美到站”而心满意足。一开始,我也告诫自己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后来,我怀疑这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这就是中国中产们从小为孩子所构建的“幸福生活”?简直可笑。

我尝试了各种“自救”,读书、健身、写作、养猫养狗、背包旅行……但这些活动都未能安抚我的焦虑、将我重新激活。我觉悟到,如果我还想继续停留在安全区里,不愿承担任何风险,只敢通过消费去获取消遣,所谓的“自我提升”就是自欺欺人而已。

现在我明白了,真正促使我离开的是一种存在主义危机。我看过一些人在四十、五十岁的年龄从体制里出走,他们突然推翻了之前的人生,彻底改变轨道。这个“体制”不仅仅是指公职,而是他们一直以来的主流式生活。他们辞职、离婚、移民、重新求学……决定去做自己一直以来渴望的事。因为在生命走向衰老甚至死亡的时候,人总会升起一种紧迫的冲动——他们想真实地活着,他们想去真实的世界,因为他们想去寻找、实践真实的自我。

只是,当人生已过去大半,出走的成本也变得过大。我很幸运,在三十出头的时候感受到了这种冲动,并选择相信自己的感受。我听不进所有人的规劝,甚至和爸妈大吵一架,也非离开不可。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任性,但对于我来说,这是生死攸关的决定。

家庭往往就是体制的前线

七年的时间一晃而过,离开时的心情仍记忆犹新。如今我已习惯了加拿大的生活,交到一些如家人般的朋友,做着自己热爱的工作。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人生,再也比不上我曾在国内拥有过的一切,但却是我拼尽全力获得的。

在这段旅程中,我曾经意气风发,而后颠沛流离,也有过跌入谷底的时期,历经打击之后再也不复年少轻狂。但回过头看,它堪称一段非凡的英雄之旅,我遇到的人、经历的事和他们带给我的启发,都是曾经身在体制里的自己无法想象的。这一切都让我认识了我,并最终成为了我。我生命中珍贵的东西,也在这个过程里水落石出。

正因为亲自走过了一遭,我更明白要成功脱离体制,以及脱离被体制化的生活是多么困难。要应对自由所伴随的巨大不确定性,除了自身不懈的挣扎,还有赖于很多“特权”和运气。我的父母虽然一开始不同意我的选择,后续却给了我毫无保留的支持,在我每次失败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借机奚落,也从不旧事重提,只是鼓励我重振旗鼓,去做下一次尝试。但我也不会忘记,是我的“固执己见”重启了人生,我为我当初没有交出自己而骄傲。当我上路的时候,他们因着对我的爱,也不得不随着我学习、成长、调整心态和眼界,然后才渐渐和我走到了一起。

如前所说,中国是一个巨大的体制,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的“老中”,远在我们想要考公考编之前,远在我们进入社会之前,我们就已经在被体制规训。国家与家庭的一以贯之,意味着家庭往往就是规训的前线。如果父母对体制缺乏反思,那么这些规训都将以亲缘为渠道,以爱为名行之,其效果也超过国家机器。

说到家庭的规训,王路的文章阅读作者反复的精神自戕,以及对“体制”近乎魔怔的执念,都令人无比窒息。在另一篇当你走出了自己的路,再回过头去看——离开体制,你确实失去了一些“好处”,但是当你的心智早已成长到了更高的境界,不再认同过去的价值,又为什么会为此难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