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自由,也非国际化,更非井然有序
中俄带来的挑战是否就表示自由国际秩序注定要失败?尚未如此。伏尔泰说过,神圣罗马帝国既不神圣,也非罗马,更非帝国。历史学家弗格森对自由国际秩序也提出过相同的评论—它既不自由,也非国际化,更非井然有序。的确,我们经常过度夸大这个国际体系的功能。这个体系在某种程度上具备自由与开放的质,并且被大多数但不是所有世界强权都接受。其虽然成功阻止许多大型战争爆发,却未能阻止小规模的战争与冲突。话虽如此,自一九四五年起,尤其在冷战结束后,诸多组织包括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联合国儿童基金会(UNICEF)与世界贸易组织等,从小规模开始逐渐发展到涵盖世界更多角落。这个秩序的灵活性是其优点之一,并且已证实能在包括奈及利亚、沙乌地阿拉伯到越南等各种政权体系下运作。不仅如此,它还在经历各种危机、战争与国家颠覆后幸存下来,这都是因为它提供一个包罗万象的框架,虽不保证但却有助于鼓励国家间的和平、稳定与文明互动。它撑过共产主义与伊斯兰恐怖主义的考验,而它之所以能持续存在,归根究柢是因为多数国家与人民都追求和平与稳定,他们追求在开放世界中进行贸易并得以繁荣发展。
目前世界秩序面对的基本挑战是,想像、打造并维持这一秩序的国家「美国」无法或无意继续扮演霸权的角色。美国大众对于维持国家在全球的角色上,有者比以往更加强烈的矛盾心理。最主要的是,虽然美国仍是至关重要的参与者,但却不再是至高无上的主宰者。「他国崛起」打造出一个拥有更多积极参与者的世界,这些参与者无意再单纯听从华府的命令,他们追求的是让自己获得更大的利益。因此,新「后美国时代」已经逐渐成形。但那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世界若失去自由主义超级强权国,是否还能维持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呢?目前的国际体系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间逐渐成长演变,期间曾占据霸主地位的英、美两国都推崇启蒙运动的理念,即包括个人自由、民主制度、政治自由、法治与人权等思想。当然,有时这些更多是理想而非实践。
而现在,这个秩序面临的最大挑战,就是如何应对俄罗斯的复仇主义(revanchism)与中国的崛起,除此之外,还须应对各式各样的问题。比如气候变迁、大流行传染病、恐怖主义与难以预测的新技术散播等,都需要国际间的各国合作才能共同处理。我们需要利用威慑、干预与调节等手段,才能找出应对这些挑战的综合策略。否则,我们最后将会见证现有秩序逐步被瓦解侵蚀的时刻。民族主义竞争的现象愈演愈烈,这将使我们回到新保守主义学者卡根(Robert Kagan)所称的国际「丛林」社会。在那里,规则、规范与价值观都不存在,且处处充满暴力与动荡。
若要维护国际体系,则表示首先必须正面就俄罗斯的侵略行径做出回应,因为这个行径就是对该秩序最迫切的威胁,我们不应再容忍这种情况持续下去。自一九四五年起,各国普遍遵守的「不应以武力改变国界」这个支撑国际稳定的基本规则已摇摇欲坠。难堪的是,俄罗斯侵略乌克兰后不仅没有落得与世界隔绝的境地,反倒仍与世界上许多国家维持著良好的关系,不过至少,世界多数富裕且具生产力的国家已将之拒于门外。现在的俄罗斯愈来愈像中国的附庸国,并面临科技衰退、经济停摆与外交无力的未来。不过就算乌克兰有世界最富裕国家的支持,但这些并无法确保他们能在战斗中获胜。曾经的北越在经济上并不富庶,且与南越相比,其外援数量少上许多,却仍在最后成为越战的赢家。因此乌克兰若想取得长久和平,必须在战场上获胜,或至少要达到相当的成果才行。不过无论如何,俄罗斯已亲手安排好自己的命运。未来的俄罗斯注定不会是一个充满活力且先进的国家,更无法将国土民情与其体系推广到全世界,做为其他国家的榜样。
中国带来的明显是更艰巨且更有影响力的挑战。中国在未来数十年内可能仍保持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地位,不仅拥有先进技术、强大军力、庞大人口,更能在文化方面持续创新并取得成就。若以纯粹的硬实力来衡量,我们正走向一个双极世界,美国与中国在传统的经济、技术与军力方面,都远胜其他国家。不过,中国在许多方面明显相对较弱,尤其是在将实力转为影响力方面略显逊色。它几乎没有盟友,且缺乏议程设定(agenda-setting)的能力,此外,有愈来愈多邻国及全球其他地区的国家对其抱持怀疑观望的态度。中国的经济模式走向衰退,人口结构的前景也非常堪忧。话虽如此,中国境内拥有丰富的资源可供利用,这点远胜除美国外的任何国家。
然而,这并不代表冲突必然发生。若中、美两国走向互相对抗的零和关系,那么可能会导致全球化瓦解、经济与安全领域崩坏,并使开放的国际秩序破碎。有一些迹象表明,我们正逐步靠近这样的世界。如AI模型与晶片等高科技领域已经出现脱钩的现象,一边是独立的「自由世界」技术平台,而另一边则是中国的平台。不过,我们能找到一种在激烈竞争中与中国维持和平的方式,这亦是世界多数人希望看到的结果。
最重要的是,我们还要去考虑到世界其他的区域。美国必须面对的现实是,欧洲的经济成长仰赖的是其与中国之间的良好商业关系。此外,中国还是亚洲多数国家、南美洲与非洲等地区的最大外部贸易伙伴。这些国家都希望能跟中国维持稳健的贸易关系,这样就能使用更实惠的中国技术,并获得中国的援助、贷款与技术支援。与此同时,也有许多国家对中国抱著警戒的态度,并希望与美国建立更牢固的地缘政治关系。事实上,他们是想从这张国际菜单中,在挑一些美国料理的同时选一些中国料理。若华府或北京政权要求各国只能选择固定的套餐组合,要想接近美国就必须拒绝中国,反之亦然,则这些国家将会陷入艰难的选择困境。从经济制裁无法有效威慑俄罗斯或对其造成严重损害来看,我们就应该知道世界经济体就像广泛的宇宙,很多国家都愿意进场跟任何一国进行交易,并且不会去考虑美国的期望或动向。
华府需要针对两国关系的复杂性制定面向北京的策略,必须将中国视为竞争者、顾客、对手但同时也是合作者。以科技为例。过去几年间,为避免中国将某些科技用在军事领域,因此美国试图限制中国接触一些最高等级的科技,比如最精密的电脑晶片等,但同时也允许中国自由购买其他大部分的物品,比如普通电脑晶片。出于国安考量,美国还限制了中国出售某些技术及购买特定公司的能力。拜登政府形容此政策的说法是,在最重要的技术领域外筑起「高墙」以保护「小院」。这是很明智的想法,不过从理论的角度来讲很容易,实际维持这种政策却很困难。政治家会因互相竞争而禁止更多中国产品,而美国公司则会以游说的手段排挤竞争。因此,我们都能预期甚至可能会出现「中国制汽车对美国国安造成威胁」的论点。
那么是否存在一个稳定的平衡点,让两国在这个点上可以做为竞争对手共存?习近平领导之下的中国目标并不明确。中国跟俄罗斯不同,它并非是一个目空一切想烧毁一切的流氓国家。但它的行为却经常对秩序基础有腐蚀性。习近平想打造的是一个更与世隔绝的政治体制,在经济方面能自给自足,而在社会方面则能最大幅度降低西方国家观念与文化的影响。其目前的发展已造成更紧张的局势,各种行动与反应、误解与沟通不良都可能出现。在这个过程中,美国与中国朝著愈发敌对的方向前进,甚至可能引爆近八十年来首次的大国战争。
在开发中国家里面,对中美竞争有最大影响力的就是印度,因为印度不但是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还是世界第五大经济体,而这个排名还在不断上升中。随著印度的实力持续增强,亦逐渐成为制衡中国不可或缺的力量。不过,其他中等强国在抗衡北京政权方面也能扮演重要角色,这些国家包括沙乌地阿拉伯,位于东南亚的印尼与越南,位于非洲的南非、奈及利亚与肯亚。
就目前来讲,我们还是应清楚意识到西方国家仍有强大的力量。支持乌克兰的联盟国,包括美国、加拿大、欧洲、东亚民主国家、澳洲、新加坡与其他西方外援国(the West Plus)加在一起,总共占全球GDP近六○%。在乌克兰危机与俄罗斯威胁出现后,整个欧洲变得更加团结,与西方外援国的关系相比以往也更加紧密。要如何维持联盟的团结将会是一项挑战,但这挑战并不会比冷战时期要面对的问题还困难,毕竟当时诸多国家更想在美国与苏联间寻找第三条道路。不过只要成功,西方外援国就会更有支撑力,并且能扩大和平与自由的范围。
那些建立欧盟的外交官熟知历史,并决心确保欧洲不再爆发战争,而现今的欧洲领导者在做日常决策时,也开始会注入一种类似的历史责任感。欧盟自成立以来就怀抱著远大的理想,但至今仍未成功克服分歧,尚未能一致地像团体般行动。若欧洲能成为世界舞台上的一个战略性角色,那么就有可能改变现状,这也将会是俄罗斯侵略的最大地缘政治后果。
与此同时,美国应在考虑到历史后果的情况下行动,且必须谨记上世纪的教训。即在这个国际体系中,若最强大的强权退回孤立与保护主义,则将导致侵略与非自由主义盛行,而一个有超级强权参与的体系,则能保障和平与自由。那么,随著美国霸权衰退,谁又将填补权力真空?对美国来讲,与更加团结的欧洲及日本、韩国、澳洲、新加坡等国携手合作或许会是个好方法。此外,或也能纳入印度、土耳其与其他国家。让维护国际秩序的责任不再由霸权国家独揽,而是由围绕著共同利益与价值观的强权联盟来维持。
作者获《前景》(Prospect)、《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评选为「全球百大公共知识份子」。《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杂志票选为「过去十年十大全球思想家」(top ten global thinkers of the last decade)。
主持CNN重量级国际新闻评论节目《札卡瑞亚GPS》(Fareed Zakaria GPS),全世界各地有两亿两百万个家庭收看。为《华盛顿邮报》撰写每周专栏,每月有八千万至一亿名读者。
著有《后疫情效应》、《自由的未来》、《后美国世界》、《为博雅教育辩护》。
书名:《革命的年代:从十七世纪至今的全球化、科技化、地缘政治的冲击》作者:法理德.札卡瑞亚(Fareed Zakaria)出版社:天下文化出版时间:202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