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电影」一世人──专访露天电影放映师高祥晴

(摄影/陈玮晟)
从父亲手中接手,18岁开始带师傅在路边「放电影」的高祥晴,跟著电影放映产业走过40年起落,「一世人」都在这份工里。「以前我觉得做电影很『㤉潲』(讨厌),但现在叫我放弃⋯⋯我感觉『足毋甘』(很舍不得)。」

高祥晴小档案

1964年生于台南,从小跟著父亲学「放电影」,走过与歌舞秀共存的戏院年代、乡野放片兼卖药、帮庙府与教会放电影,配合赌徒酬谢鬼神,墓仔埔也敢去。直到电视台与数位放映时代来临,从手工卷片、接片再放片,到现在按一按遥控器就可以放电影,还是最爱听放映机卷动胶卷哒哒哒的声音,亲像有真多话。

魔羯台风外围环流扫过南台湾这日,雨落不止,但酬神这事,可不能停──农历8月初四是台南盐埕万应城隍府的城隍圣诞,信徒安排一场「露天电影」替众神「做生日」,接手这个工作的高祥晴也早已在前夜趁著人少车稀,冒雨在城隍府前的十字路口架好影布,等著白日过去夜色降临,再来「放电影」。「我18、19岁,开始带师傅,自己『做』,就是在这里,一直到今年<!–__ANNOTATION__={“text”:”(编按)”,”annotation”:”

访谈时为20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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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过60岁生日。

“,”pureAnnotationText”:”指过60岁生日。”}–>了。」

1964年出生的高祥晴回忆:最初在这比邻小巷与大马路的城隍府做「路边电影」(露天电影)时,总是一次就放4场,分占城隍庙门口、旁边与后方,而他一个人就得同时操作两部电影──一台放映机投向前,另一台则投向后,好节省人力。随著时代推进,「看电影」的方式多有变化,时至今日,露天电影依然存在,却又不知道谁会看──就像那单挂在台南市区马路车流中,偶尔引人抬头的影布一样。

如同这座城隍府年复一年请高祥晴来「做电影」的恒久关系,高祥晴对露天电影的坚持,也是时代无法撼动的长情。「以前我觉得做电影很『<!–__ANNOTATION__={“text”:”㤉潲”,”annotation”:”

gê-siâu,台湾台语,表示讨厌的粗俗用语。

“,”pureAnnotationText”:”gê-siâu,台湾台语,表示讨厌的粗俗用语。”}–>』,但现在叫我放弃⋯⋯,」他顿了顿,「我感觉『足毋甘』(很舍不得)。」即使放映一场露天电影的报酬只剩2,000,与1970年代动辄15,000元的收入无法比拟,但高祥晴仍是能有一场就是一场地做下去,「一世人」都在这份工里。

2024年,高祥晴在台南盐埕万应城隍府放映露天电影。(摄影/陈玮晟)

细汉玩底片,大汉做电影

就像台湾那些子承父业的故事,高祥晴会踏入「做电影」这途,也是跟著父亲的脚步。

父亲高镜山就读小学时期,受太平洋战争波及。盟军对日本殖民的台湾发动空袭,家住台南市区的他无法好好上学,便与朋友骑著「孔明车」(脚踏车)到麻豆学放电影──彼时电影放映要靠手卷,机器不带马达,画面黑白且需要读书人当辩士,说明那光影建构的世界。

年幼的高祥晴跟在父亲身边,能把玩的只有电影胶卷,「以前底片很像纸,带著一点油味,我会拿出来拆,拆得很高兴,那个声音很响。」他回忆:因为放映机聚光热度很高,胶卷又带油,如果温度太高,还可能烧起来。「以前戏院没有禁止抽烟,观众时常抽烟吃东西,没几个月就会把影布熏黑,这时就要喷上银粉来维护影布。」高祥晴笑说,「银幕」两个字,就是这么来的。

一直到高祥晴上了国小,高镜山才掌握所有技术,回到台南市的中华戏院当机师长,而这时的电影放映机已经电子化,带有马达,放片无须靠手卷。当然,戏院演出内容也随著时间推进而有变化──那个时代电影数量少,半年才产出一部新片,而一部电影一放就是3个月,因此,能在戏院填充档期的表演多是布袋戏、歌仔戏、皮影戏,每当轮到这些表演上场,技师们才能抽空维修机器;然而,当高镜山回到市区这段时期,在戏院里搬演的歌仔戏、布袋戏已经没有办法吸引到观众,只好转到庙府(宫庙)演出。而歌舞秀则在此时於戏院登场,与电影一起在戏院分配档期。

「有的女生不想脱衣服,哭哭啼啼,就被拖到门口⋯⋯。」年少的高祥晴在戏院看著这些幕前幕后,心情复杂,这些女孩子大多都是原住民,「我听老一辈的说,都是因为她们的爸爸爱喝酒,把她们卖掉,我看了觉得很可怜,我爸也没办法干预,因为(歌舞秀)背后都是黑社会。」

尽管歌舞秀大家都爱看,但僧多粥少,不一定有足够的歌舞秀可以排进档期,此时,戏院就会调色情片当备案,如果有闲置档期就排片播放,也会安排人员在外头看顾,如果遇到政府查缉,就要赶紧向里面的人通报,将片子藏起来。但某次因为外头的人没通报,戏院被警察捉到违规,高镜山因这仅仅5分钟的色情片被关了3个月,中华戏院的营业执照也被吊销,直到一年多后,方以「子都戏院」之名,换壳营业。高镜山又回到戏院工作。

过往,很多人都想挖脚高镜山,因为他不仅会放电影,也会拆修机器。在戏院停业时他并不怕没工作可做。当他提到外面有人找他帮忙做事,老板也没阻止,「只要不要影响戏院就好。」后来戏院老板去世、儿子接手管理后,这个「少年头家」与高镜山产生不少冲突,高镜山才愤而辞职。当时高家生活条件并不好,高镜山夫妇得边卖玉米赚钱,离开戏院后,玉米园的朋友建议他去「卖药」。

当时夜市会卖些民间制药,像是「猴标六神丹」等这类胃肠药,高镜山便与朋友合作,一人卖药,一人放电影,电影放个2、30分钟就中断休息,趁机卖药,「一部电影两小时可以切成好几段来卖药。」这个商业模式营运的头一年,他们不仅从夜市走到乡下,还从山线移到海线,因为愈是不热闹的地方,照明愈少,既适合放电影,也因缺乏竞争,药比较好卖。

台南盐务局注意到这种「露天电影」形式,希望也能在假日放电影给盐务局员工看,便向高镜山提出邀约。高镜山有些迟疑:放电影没问题,可是,他没有戏院的执照(营业许可证),无法拿到片子。但显然不需要太操心,盐务局会写公文取得片子,不仅如此,还可以取得最新型、轻便的日本进口放映机,供高镜山放片。这时,高祥晴已经升国中一年级,跟著父亲到盐务局位在七股的宿舍帮忙。高家人帮盐务局放片十余年,一直到1990年才结束。

学师仔,路边电影好年冬

「没办法,阮毋成囡仔,又顸颟读册。」(没办法,我就不学好,书又读不好。)

高祥晴约莫才11、12岁,就被父亲带出去做事,只能一边读书一边工作;国中的最后一学期,导师询问他升学意愿,在明确表达无意升学后,被老师安排到台南市区的电子公司实习──如果表现良好,毕业后就能直接取得正职工作。高镜山在高祥晴准备去实习的那一天,直接叫他「免去」,至此,他正式成为父亲的「学徒」。

高镜山交给儿子的第一台放映机:日本五宝工业「五号」放映机。纪录片《卡梦Kābon》截图。(图片提供/熊南人电影映像有限公司)
过往高镜山如何学放电影,就怎么教自己的儿子:在旁看卷片看上3、4个小时,就算不耐烦也不能动;或看接片看几个小时,看得高祥晴心痒,很想动手做做看,还是只能站著看。就这样「杵了」2、3个月,高镜山才放手让儿子试试──然而,光只是看而不碰胶卷、也无试做,自然会失败,这时,高祥晴少不了挨父亲一顿骂,或被𢼌头壳(打头):「阮老爸足歹(很凶)欸。」回想过去,他总是以这句话开头。

高祥晴坦言父子关系并不好,只要看到父亲骑摩托车出现眼前就会闪避,什么委屈或想法只告诉母亲,对于父亲,只是一声「老的」(lāu–ê)。虽说如此,从跟著父亲做事开始,他完全服从父亲的指令与作息安排:早上5点半起床去摘玉米、将玉米载送到水交社(空军菜市场)让母亲贩卖,两人在市场吃早餐后,他便随父亲回家卷片,午休过后,再出门架机器,开始露天放映。如此一日复一日。

刚开始工作时,高祥晴仍未成年,只能骑脚踏车运送胶卷或器材;待他国中毕业,高镜山买了台「石桥兰蒂50」给儿子。「做工的人一年到头都没有新衣服,都穿工人服,警察以为我是一般工人。」高祥晴说自己18岁终于去考了驾照,等于无照驾驶了3年,「不然,脚踏车要怎么载?虽然我后来技术好到可以载多一点,但爬坡真的很累。」若要到远处,就会请「车工」,协助载运机器。

彼时,因为家人跟会的关系,高家负债千万。「天还没亮,人就上门讨钱了。」一家全靠母亲卖玉米、父亲放电影,拚个一年半载还完债务──也因高镜山去协商让债务打了折,稍稍减轻负担。「我们就吃菜市场卖剩、别人分送的菜。」高祥晴道:当时赚的都是「实钱」,一场收入15,000,一天做个3场,加上省吃俭用,他们家才能全力清掉债务,从零开始挣钱。

只是,别家孩子可以恣意挥霍的青春,高祥晴却没有。他说自己不曾去「抽钥匙」(联谊玩乐),一年365天几乎都在工作,就连「<!–__ANNOTATION__={“text”:”二九暝”,”annotation”:”

jī-káu-mê,台湾台语,指除夕夜。

“,”pureAnnotationText”:”jī-káu-mê,台湾台语,指除夕夜。”}–>」,也因为没有师傅愿意出勤,由他独自工作。本是该吃团圆饭的夜,却被劳动填满。回到家已是11、12点,父母入睡,独自清醒的他,只好去夜市钓虾──这是他打发时间的方法,也是唯一的休闲娱乐。当时夜市钓虾要花10元换一支钓竿,他花上100元,就可以耗上两小时,钓完就回去睡觉。次数多了,老板也认识他了,不仅在他第三支钓竿换成「线不会断」的那种,还留他下来喝酒吃烤虾。

高祥晴的每一天都被工作占满──周间是庙府,周末是盐务局,就连教会也有放映露天电影的需求,高祥晴回忆,教会较偏好洋片,但洋片也比较贵。当时,大制作的好莱坞片,像是《007》的价格,片商会开到7、8万,但这并非露天业者可以吸收的成本,他们只好请教会自行向电影公司议价。「其实教会都有后台,像是国防部、新闻局,他们说一句话,电影公司不敢说第二句。」在两蒋时代,不只是教会,连盐务局想要看的电影,都是「打通电话就解决了」,他们靠的无非是权力背景,「邵氏电影的片不好出,戏院放完就送回去,不会让你去路边放,中影的拷贝也不会给你路边放,可是盐务局如果要放就没问题,只是会要求他们放爱国片。」

专心放映胶卷的高祥晴,「天涯海角电影院」活动照(2022)。(图片提供/国家影视听中心)
彼时,台湾电影产业还没将目光转移到香港,是仍有中影文化城、诸多电影公司的荣景时代,「那时的台湾电影不输香港。」高祥晴将此归因于两蒋的统治,他说,蒋家鼓励拍片,因为蒋介石把电影当成政治洗脑并宣扬国威之用,「你看美国灾难片最后都会出现国旗,或有架直升机飞出来,台湾的爱国片也是这样,最后都有个军人出来宣布胜利,或是和美国人站在一起。这代表国家很强。」

高祥晴偏爱武侠片,他认为当时台湾的武侠片拍得比香港还要好,也比较受欢迎,倒是在台湾影史上留下话题跟塑造偶像明星的文艺片,在他的经验里,就不受「主家」青睐──他们称花钱买露天电影放映服务的客户为主家──像是琼瑶电影,约莫是他20多岁时在市场上出现,但只要放映这类文艺片,「主家」就会骂:「都几岁了,还谈恋爱?」

「那个时代还是农业工业时代,大男人比较多,看不惯这种片,如果看武侠片就会很高兴。」这对高祥晴而言也是双赢,「有这么多武侠片可以放,我们也希望多放一点。」至于其他类型呢?那个时代如刘尚谦演出孙悟空的《新西游记》(陈俊良,1982)、陶大伟唱「嘎嘎嘎呜啦啦」<!–__ANNOTATION__={“text”:”(注)”,”annotation”:”

1983年《迷你特攻队》电影主题曲。

“,”pureAnnotationText”:”1983年《迷你特攻队》电影主题曲。”}–>这类奇幻、动作片,还有喜剧片像是猪哥亮主演的电影,一直到1994、1995年朱延平拍摄的商业片──如郝劭文主演的《新乌龙院》(1994)都造成风潮,「喜剧片比较好拍,成本比较低,片量就很多。」

《新西游记》电影海报。(版权/雷门电影企业有限公司)
《新乌龙院》电影海报。(版权/长宏影视有限公司)
但露天电影该放什么电影,也不是他们或「主家」能决定,得看台北片商排定的档期。相较领有执照的戏院,露天电影业者处于灰色地带,在默契上,电影上映由首轮开始,再来依序是二轮、三轮,最后是四轮或五轮,待片子于四轮戏院下档,才能由露天电影接手放映。然而,有些电影至多排到二轮,拷贝就得送回台北,中影出品的电影就是如此,但若盐务局想放中影电影,只需发个公文、打个电话就可以看。其他露天电影场大部分都是放映民间电影公司的作品。

由于电影拷贝是从首轮开始依序往下轮,底片因此多有磨损,如果放映师疏忽,可能还会有断片的情况出现,等拷贝轮到四轮馆,两个小时的电影可能只剩下一个半小时的长度。「所以我们去买片的时候,5罐底片的长度,跟准演证上面写的都不一样。」高祥晴解释,当时他们跟电影公司买片是一批一批买,假设一批10支需要支付的价格是12万,如发现拷贝有问题,高镜山就会杀价到10万。「当时的电影还有分主片跟副片,副片是票房比较差的。」高祥晴举例像文艺片就是票房比较差,那买回来要干嘛?「买回来剪成片头跟片尾,加在本片前面。」因为机器启动需要时间,而这段影片刚好可当导片,让机器暖身启动。

露天电影本来是高镜山的「独创生意」,但见他做起来后,许多人也想加入,高镜山也不藏私,大方指导,于是形成一个「行业」。虽说如此,露天电影业者之间并无竞争关系,反倒是和戏院有著竞争扞格。「首轮戏院播完电影下档,片子可能只存放一天,就要送回台北,有些『路边老板』会给戏院钱,让他们可以把片子带出去外面放。」高祥晴进一步补充:这些「路边的」放完电影后,会在晚上10点半将片子送到车站,并在原本运费上多加点钱,安抚这些等候的车站人员。

「但我爸不会这样做。」高祥晴转述父亲的观点:他认为「首轮馆」跟业者如此合作,实在没道德,会把三轮、四轮馆的生意弄坏──不管这些戏院电影票多便宜,营业都需要成本,「他们有营业的权利,我们没有,我们那个时候就是不合法的工作啊,没办法。」为此,高镜山还出面调解,保证露天电影只会放映五轮戏院下档、至多四轮戏院下档的电影。「谈是这样谈,同业不会这样做。」高祥晴当时才18、19岁,已经开始带师傅、独立作业,他忆起这些同业,只想讨主家欢心,好继续维持关系,「台湾人就是这样,如果有受过日本教育、有日本精神,就不会这样做。」虽没有明说,但他指的就是自己的父亲。

当时,除了经营露天电影业者是因高镜山指导而萌生,许多四轮、五轮戏院的老板,也是他在电影院当机师长时带出来的学徒,彼此关系很好。有时候,四轮戏院老板会将下档的片子交给高镜山,让他们在「路边」放个一星期,再拿去火车站寄送;甚至四轮戏院票房差的电影,老板也会以一晚500或1,000元的价格,让高镜山拿去外面放。

「那时电影票大约一张30、40元,就算那些电影放一晚可能赚不到1,000元,也还是得做。所以就给我们做⋯⋯不过想看电影的(观众),都在首轮、二轮就看完了,片子到四轮就差不多了,谁会看?可能就是些没事做的老人,到戏院吹吹冷气,打发时间。」

高祥晴解释,四轮、五轮戏院位在地方村落,而高家的露天电影则是在台南市区,彼此之间无拉客竞争关系,因此能互相合作。

和盐务局、四轮戏院合作虽能增加收入,但高家的生意来自民间信仰的也不少。「很多是庙府(宫庙),可是一间庙能有几尊神明生日,大多是正驾做一做,或是多个副驾,不可能整座庙的神都做。」在高祥晴心中,「私人坛」(私下供奉、敬拜神明者)形成的市场比较大,只要他们觉得电影好看,就愿意继续花钱。

然而,就算「私人坛」愿意花钱,也没有比签赌的人更浪掷金钱。在爱国奖券、大家乐时代,疯狂赌徒为了求神、酬神,会放电影给好兄弟跟神明看,甚至不惜将戏台搬到「墓仔埔」(墓地)去。「那时的墓仔埔很热闹。」高祥晴说,即使墓仔埔没有电让人放电影,签赌的人仍执意而为。「以前电影放映机都是用碳精棒(カーボンロド,Carbon Rod),如果没有足够电压根本不够力,所以他们会花钱找台电来装临时电力,台电如果不愿意,他们就找国大代表、议员(关说或施压),一句话,电就来了。」

「钱死,人不用死啊。」高祥晴在那段时期看尽人为钱疯狂的样子,那些人已是「1,000万下去输赢」,牵个电不过就是10万、2、300万的数字,算什么?「那个时候,发疯的很多,得心理病的也多,还有人请神明,最后再把祂们丢到墓仔埔或水沟⋯⋯。」讲起这一段历史,高祥晴不时摇头感叹,旋即又煞有其事地说:在大家乐出来之前,台湾有很多孤魂野鬼,像台南在地就有「魔神仔」的传说,有些人会无缘无故失踪,但如果庄头放鞭炮,人就会出现──明明这人一直在原来的地方,大家肉眼却都看不到。

「大家乐这段时间,鬼都不见了。」高祥晴虽笑说这是题外话,却又一脸正经补充:鬼和人是一样的,「<!–__ANNOTATION__={“text”:”腹肚那枵全步数,腹肚那饱无半步”,”annotation”:”

肚子饿会想尽办法混口饭吃,肚子饱的时候会什么都不想做。

“,”pureAnnotationText”:”肚子饿会想尽办法混口饭吃,肚子饱的时候会什么都不想做。”}–>」,「这我的感觉啦,因为民众请神、还愿都会拜拜,找道士念经,找我们做戏,就都被超渡了。」

露天电影事业在高祥晴手上逐渐有了成绩后,高镜山也将工作慢慢放给儿子。这时高家还完债务,高母继续卖玉米、粉圆,全家埋头干活攒了不少钱,高镜山则将这些钱都拿去换金条,不料,却被长子悉数拿走,最后郁闷而逝。「那时他才60岁,才领没有几个月老人年金,人就走了。」高祥晴叹息,这真的是无法预料的变故。

时代,一直来一直来

2024年,高祥晴于台南盐埕万应城隍府放映露天电影。(摄影/陈玮晟)
在高家父子的露天电影人生中,遇到不少因时代变化而生的关卡挑战──首先是电视出现,再来是录影带。这些在家观看影视作品的科技,多少会影响人们走入戏院或观看露天电影的意愿。虽说如此,这些视听技术的推进,最初仍无法撼动电影院和露天电影的地位,直到1994年第四台合法化,<!–__ANNOTATION__={“text”:”(注)”,”annotation”:”

第四台为有线电视的代称,自1970年代开始,在当时台湾依法成立的三家商业电视台之外,民间私营的各种地下电视台的统称。早期主要利用盗版录影带、录影设备、卫星天线及缆线播送,遭政府取缔,1993年7月16日由中华民国立法院、行政院新闻局等政府单位订定《有线电视法》(今《有线广播电视法》),1994年起,政府开放资格审查并发放业者许可证,有线电视正式合法化。

“,”pureAnnotationText”:”第四台为有线电视的代称,自1970年代开始,在当时台湾依法成立的三家商业电视台之外,民间私营的各种地下电视台的统称。早期主要利用盗版录影带、录影设备、卫星天线及缆线播送,遭政府取缔,1993年7月16日由中华民国立法院、行政院新闻局等政府单位订定《有线电视法》(今《有线广播电视法》),1994年起,政府开放资格审查并发放业者许可证,有线电视正式合法化。”}–>露天电影才踏入落日之境,已是黄昏。

「放电影的时候,主家会抱怨:这个昨天在第四台看过了,你还放?」高祥晴原本以为,在家看电影跟在外看电影的感受不同,不会造成太大影响,但他发觉:人们一旦付了钱,就会想要让它「有价值」,「会一直看,看到饱」;况且,出门看露天电影,又热又会被蚊子叮,还不如在家看电视。

第四台出现时,第三代高璞元才刚出生。而露天电影也从1970年代一场报酬15,000元,到80年代因竞争而降价到7、8,000,90年代已剩4、5,000元,第四台合法化后,只剩3,000。「我请师傅1,000元、买个影片放映权,钱就没了。」高祥晴称自己当时根本请不起人,只能让儿子当童工,因此,高璞元在国小三年级就跟著父亲出外放电影,比高祥晴跟随父亲工作的时间还早。幸好,科技已进步到连小学生都能操作放映机的程度,「第四台出来后,我就弄个夏普S55U出来做,那时候的片子是小的录影带。」

高家父子合照,左为高祥晴,右为幼时的高璞元。(图片提供/熊南人电影映像有限公司)
视听科技的快速演进,高祥晴深有体会:小录影带出来不过才6个月,就是大录影带,大录影带出现才一年,就是VCD出现,接著是DVD⋯⋯。「我到民国90几年才进数位放映机,在那之前,没有一台我看得起的。」高祥晴说,半自动的机器,只要会倒片、切片就可以放电影,已经不是讲求专业技能的时代了,然而为了省电、省人工,他也不得不改用日益轻便、流明度提升的机器来播放。不过,上了高中的儿子,却怎样也不愿回头学习这些传统的胶卷放映技术。

生长在台南中西区南厂的高祥晴,60年来几乎未曾离开故乡,只有80年代都市重划,因重建被迫暂迁,几年后回来,原本家里囤积的千支电影胶卷已无处可放,只能找个仓库存置。此前,曾有个大学教授提议收藏影片,高祥晴同意,也提出但书:就算自己出底片钱,也要留下一份拷贝。对方不肯,直说「给他们,就是给他们了」。

高家所收藏的35毫米拷贝。(图片提供/熊南人电影映像有限公司)
「文化要有开放性啊,不是紧紧握在手中。」高祥晴不悦:「况且我们是靠这个赚钱的。」后来才知,这个时候──即80年代──中国大陆也在收购武侠片,当时的价钱是武侠片一片700元,琼瑶片一片300元。这些胶卷都很有价值,也有很多同行在卖,尽管高祥晴年少时讨厌露天电影这行,但人家想要收购胶卷,他却很不舍,要求父亲拒绝。「那个时候,我想得很简单,不做(电影),我就放在家里,自己装机器,自己看。」他道自己喜欢音响,一直在研究怎么让它变成四声道、五声道。「电影机械,不是只有机器而已,还有线路、音响、影布,不是外面的人想得那么简单。」

露天电影刚出来时,高镜山因这独门功夫受到尊重,但现在,人们已不觉得放映露天电影是个专业,对他们的态度也改变。高祥晴强调,事实上,挂影布,就是一件需要经验与技术的活。「互相尊重很重要,我们虽然是顸颟读册才来做这行,但我们也是人啊,大家要互相啦。」高祥晴悠悠说道。

而那险被大学教授拿走的千支电影胶卷,虽留了下来,却不敌2009年莫拉克风灾侵袭。大雨打落仓库屋顶,胶卷几近全毁。访谈间,高祥晴以某部电影举例时,就会想到自己曾有这个片子──像提到成龙拍的《笑拳怪招》(1979)心生扼腕:「我本来有这部片,但那个八八水灾吼⋯⋯。」

风灾摧毁了胶卷,也淋坏了器械;胶卷就此作废,但高祥晴还是能修机器。访谈这天,雨打屋簷,滴答声响,他比了比屋外的机器说:「就算雨淋,也没有关系。」这些保存至今的笨重放映机,散落在高家各处,仅剩的胶卷则在仓库。高璞元结婚后,妻子林佩褕看到家中收藏相当惊讶,不断强调:「这些千万不可以卖掉、不可以处理掉。」面对儿子自小抗拒接手、不愿学习这些放映技术,高祥晴只是无奈,传承似乎面临了难关,不料,入门媳妇却对仓库里的电影胶卷兴味盎然,「我比较幸运,刚好我儿子娶到这个老婆,很重视⋯⋯。」

在林佩褕的鼓励下,高璞元和妹妹不仅协助父亲,还思考如何转型,最后成立了熊南人电影映像有限公司。

足毋甘的路边电影

1990年代,露天电影这途再也无法养家活口,高祥晴于是效法父母以卖玉米养家还债的精神,也在夜市卖点吃的、便宜的衣服、或是射水球,兼在家做点手工,好把孩子养大。只是这些生意都做不久,也赚不了钱,只要有人想放电影,高祥晴就会回头继续做,「老客户还是要顾啊。」

媳妇林佩褕直言:对于露天电影的「难以割舍」,是这家人没有办法真正转行、做其他生意的原因。

「你想想,你做小生意、卖个烤鸡腿,就要一直做下去,累积客人,让客人知道他明天来买,你还在这里。但他们家不是,是有电影可以放,摊子就收一收去放电影,这样生意怎么可以做得下去?」

「他们家很穷的时候,一家四口会煮两包泡面分食,泡面要加很多水,睡觉才不会饿。」林佩褕曾听丈夫谈论过,正是一起度过那样贫穷的日子,才会平时吵吵闹闹,关系却非常紧密,即使高璞元曾想逃离这个负担,最后还是会回家。

高祥晴也知道问题,但就是无法离开这一行。他说自己仍坚持手把手教儿女,希望他们学会这行的技术,至于,儿女愿不愿继续,他就无法过问了。「只要我还没死,机器坏了我都可以修,我现在就是要把功夫传给他们,不想把功夫留在他们阿公的棺材里。」高祥晴说,孩子们不用拿这个功夫做自己的事业,但留下来当传家宝也好,如果别人需要这个技术,还是能找他们协助。话锋一转,他又故作潇洒:「其实没差啦,他现在可以拍片、当导演也好啦。」

但,口口声声「我就是艰苦人,我很后悔,不知道电影死得这么快」的高祥晴,继续坚持露天电影的原因,仅只为了将功夫留给后代吗?高祥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仅是反问: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从早上8点到晚上12点都在电影院里放电影,一天要做12场电影,还是继续做?不会得忧郁症,也不会发疯?」

他说的正是他自己──曾经因为缺工,父亲叫他去戏院放了一个月电影,日日关在放映间耗上一整天,非但无怨言还很喜欢。「电影放映机会出现哒哒哒的声音,如果坏了,是喀喀喀的声音。」高祥晴觉得当时自己一直在听机器说话,也产生感情。

「放露天电影时,我会去巡场。我们这里有5、6组机器,我每次都要到放映机前看影像怎么样,机器声怎么样。」高祥晴自嘲,也许自己是个神经病,发了疯,但他总觉得机器在跟他说:「老弟,你来了啊。」仿佛每组机器都在跟他说话,而他也能回应──光是听到机器声就知道哪里有问题,能进一步维修。「这种感觉,这种感情,别人很难体会,我也很难跟人家讲啦。」高祥晴说,这些机器如同他的兄弟,他靠机器吃穿,没有机器他无法工作,而没有他的操作,机器的存在也没意义,「它们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是连接在一起的。」

每每提到机器,高祥晴就会流露出自信──这个国中三年级跟班导师说自己对电子机械有兴趣的男孩,尽管日后未能真正学习机械,但与放映机朝夕相处的他,发现自己比父亲还熟悉电影放映机,也懂得怎么自行拆解维修。像是台南盐务局购买的电影放映机坏掉后,他带回家修理,花了3个月,让它得以正常运作。由于这台机器是日本进口零件组成,轻便好用,就算有人想花钱购买,高祥晴也极度不愿,对父亲说:「如果你要卖掉,我就要再把它拆掉。」他说服了父亲,这种机器很轻,一个人就可以带出去工作,省人工。

最后放映机不仅留了下来,底座还刻上高祥晴的名字。至今仍放在高家。

结语

2024年9月6日大雨不止,高璞元开车载著高祥晴朝放电影的地方去,一路上吵闹斗嘴,怀疑先行前去准备的小女儿慧懿是否准备得当?如同纪录片《卡梦Kābon》的气氛:上一代抱怨下一代做不好,下一代觉得上一代啰嗦。

车近万应城隍府,只见傍晚下班车流映照著雨幕,而影布则立在城隍庙牌之前,高祥晴转过身再次强调:「我从18、19岁,就在这里做到现在。」影布前,有台摩托车,车椅上是个小型放映机。高祥晴走来走去调整,高璞元撑著伞让妹妹守在放映机旁,方才在车上的碎念,此时化为柔情,亲暱支持她。

而高祥晴则在念完戏采、电影开始后,退了下去。这个大雨滂沱的十字街口,只剩下影布上的光影,还有看戏的神明。

2024年,高祥晴于台南盐埕万应城隍府放映露天电影。(摄影/陈玮晟)
※本文亦刊载于《Fa电影欣赏》第201期

【电影不欣赏】专栏介绍

电影从一道光束开始,映照出时代与生命的光辉与阴霾。无论光影或暗影,都让世界与人产生共震与共鸣。然而,一部电影不只是一则文本,电影内外所含括的,除了自我经验的投射外,更附带著社会、文化与历史的记载轨迹;于是,电影其实不该只是被欣赏,要探究电影之中更深刻的意义,就从「不只是欣赏」电影开始。

本专栏与「全国最悠久的电影杂志」《Fa电影欣赏》合作,由国家影视听中心独家授权刊载,文章以观点、论述、档案、历史、展示为经纬,陈述电影文化及电影史多样性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