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书摘】
二战爆发,经历东京大空袭,许多日本当地化石跟著灰飞烟灭、悬而成谜,一度以为消失的鳄鱼化石竟于台湾现踪;日本人早坂一郎在1931年,沿著菜寮溪探勘地质和寻找古生物踪迹,不但发现鹿角化石,后来还引爆了「早坂犀牛」的轰动;而台南左镇被暱称「化石爷爷」的陈春木,他与早坂一郎又有何关联?台湾挖掘化石之不易,惊险的「盗墓」偷取事件又成为众人绊脚石⋯⋯这一路以来,参与研究、挖掘化石的前行者与收藏家们,又带出哪些动人故事?
对化石充满热情的古生物学家蔡政修,自2004年参与运送爆炸的抹香鲸开始,直到2018年于台湾大学生命科学系担任教职,他建立与主导了以古脊椎动物演化及多样性为主轴的实验室,打开时光机大门,同时进入化石收藏家的私人家门,循线探究台湾古生物化石。他将研究成果写成充满趣味性的台湾古生物大冒险:《好久・不见:露脊鲸、剑齿虎、古菱齿象、鳄鱼公主、鸟类恐龙⋯⋯跟著「古生物侦探」重返远古台湾,寻访神秘化石,诉说在地生命的演化故事》。
本文为《好久・不见》第7话节录书摘,经麦田出版授权刊登,文章标题与文内小标经《报导者》编辑改写。
「这件化石真的可以让给我进行研究吗?」我手拿著这一件看起来似乎不起眼的化石,但超级兴奋!
确定拿到台湾大学生命科学系的教职工作后,即使2017年我人还在日本的国立自然科学博物馆,进行最后的博士后研究阶段,但也已经开始思考规划于2018年2月开始,在台湾进行古生物研究的可能性,而恐龙的化石就是其中一个主要目标,因为台湾从来都没有恐龙的化石纪录。但问题是,恐龙化石说找就能找到吗?台湾真的有留下恐龙的化石吗?要好好回答这个问题,当然不能只是依赖《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等恐龙电影,而是要回归有证据的古生物研究工作。
鸟类都是恐龙?麻雀是恐龙的后代?
2012年所出版的恐龙教科书《Dinosaur Paleobiology》指出,恐龙的定义是三角龙与麻雀的最近共同祖先与其所有的后代。有趣的是,全世界的古生物学家不断寻找新的化石证据或是进行新的分析,三不五时都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发现来颠覆我们的认知。像是进行科学研究的人员们,基本上都会关注每周出刊的《科学》(Science)或《自然》(Nature)这两本可以说是全球最权威、刊登最新,且对研究成果影响深远的科学杂志。2017年就有一篇文章发表于《自然》,尝试推翻长期以来我们对于恐龙演化与其亲缘关系的研究成果──其主要发现就是恐龙们很有可能不应该用「屁股」来进行分类,即是所谓的「鸟臀类」和「蜥臀类」这两大类,而是应该分开看待原本都隶属于蜥臀类中的巨大恐龙如腕龙、梁龙,与兽脚类恐龙如暴龙以及麻雀。这形成了兽脚类恐龙的暴龙、麻雀,关系上跟鸟臀类的三角龙与剑龙比较亲近,而蜥臀类恐龙的腕龙和梁龙等类群,却是自成一派。
换句话说,如果是依照2017年这一篇发表于《自然》的研究成果来说,原本我常用的2012年教科书里所使用的恐龙定义:「三角龙与麻雀的最近共同祖先与其所有的后代」就不能使用了。因为这样的定义,会将蜥臀类恐龙如腕龙和梁龙等超级巨大且迷人的恐龙们排除在外,而原作者巴伦(MG Baron)与其同事们也当然很清楚这样的后果,所以在发表于《自然》的文章里,就清楚地给出他们研究成果所带出的恐龙定义:
The least inclusive clade that includes Passer domesticus, Triceratops horridus, and Diplodocus carnegii.
以上指的也就是:包含了麻雀、三角龙和梁龙的最小分类群。这样的说法好像接近数学逻辑,像是在找最小公倍数一样。但如果采用跟之前一样的说法,就会是:麻雀、三角龙和梁龙的最近共同祖先和其所有后代都是恐龙。为了要能让我们都知道的恐龙,皆被好好纳进科学研究成果里的定义,梁龙也被加进了定义恐龙的物种之一。但除了梁龙之外,麻雀这几乎每一个人都熟悉、不陌生的鸟类物种,不论在哪一个恐龙定义下,都稳健地保留其关键地位,清楚地说明了所有鸟类都是恐龙,即使绝大多数的人都已经被《侏罗纪公园》等电影给「洗脑」,似乎无法相信与接受鸟类也是货真价实的恐龙,但科学研究的成果,仍是会忠实地呈现出我们所得到的结果,与尽可能完整解读其演化意义。
「分类」和「演化」常常是会被搞混的议题,因为这两个在生物学相关的研究,极为根本和重要的领域是有直接的冲突,就好像我常在课堂上开玩笑地说著,达尔文(Charles Darwin)所建立的演化生物学,基本上就是要打林奈(Carl Linnaeus)的生物分类系统一巴掌,告诉林奈这样的分类系统是有问题、会误导我们理解与解释生命史。因为如达尔文于1859年所出版,大概是人类史中最著名、影响力最为深远的书籍之一,书名上就清楚说著:On the Origin of Species(物种起源),演化生物学想要探讨的根本问题之一,就是针对物种是如何起源,也就是说物种并不是一直维持不变,而是会从先前一个物种一路「演变」成另一个物种,不像是「僵化」的分类系统,诉说著物种似乎就是一成不变的概念。
当然,分类系统所给予的任何一个名词或名称都很重要,因为这能让我们得以更轻易和清楚地沟通与传达彼此间的想法,才不会在讨论时,双方其实是想著完全不同的物种或类群,造成鸡同鸭讲的状况。分类基本上就是一种「非连续性」的概念,而演化是一个将生命史连结起来、具有「连续性」的思维。我们也可以清楚地意识到,生命史是一个从生命起源直到现在并没有中断过的历史,所以一定是一个连续性的过程,而不该是一个可以被切断、被分割的自然史──除了特定的生物类群在某个时间点完全灭绝,确实是可以说这一个类群,在此特定的时间点停了下来。
有了对于分类和演化这样的基本认识后,回过头来思考鸟类与恐龙这两个分类名词的关系,就会轻松许多。每一个类群都有其起源,而最一开始、还没有演化成我们所熟知的形态特征时,我们基本上无法一眼就认出来。就好像我们不会说有古生代(中生代三叠纪前的地质时代)的恐龙,因为当时的爬虫类还没有演化出我们目前判定其为恐龙的形态特征。但很多时候,我们很难有清楚、确切的形态特征去寻找这些早期的化石纪录──因为如我上面提到的概念,演化是一个连续性的思维,当然是无法切断,也就是说我们依赖形态演变来断定其分类地位,也当然会是一个连续性的状况。
内容架构到此,想必不少人会很自然地发出一个疑问,那就是从恐龙起源之后,我们利用亲缘关系来说鸟类们也是恐龙(因为麻雀就是被拿来定义恐龙的其中一个关键物种),那恐龙的关键形态特征到底是什么?我们真的能够在鸟类上观察到那所谓的「恐龙」形态吗?
餐桌上的恐龙教室:观察鸟类带有「兽脚类恐龙」的形态特征
下次在餐桌上看到一只全鸡的时候,恐龙教室就可以登场了。在将喜欢吃的大腿拔下来的时候,也请注意观察与大腿连接的骨盆位置与形态,会看到大腿与骨盆连结的地方,骨盆上有一个开洞──这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洞」,就是判断恐龙的关键形态之一!在解剖学上我们称之为「open acetabulum」,也就是开放的髋臼。科学研究有趣、也很重要的地方就是可以被重复地验证,不只是鸡,如果喜欢吃鹅或鸭的话,也可以来观察是否有这一个恐龙的特征。当然,也别忘了下次到博物馆参观中生代的恐龙骨骼展览时,多看几眼、甚至将镜头拉近拍些近照,看看暴龙和三角龙等著名恐龙物种的屁股部位,观察著同样在骨盆上由肠骨(ilium)、耻骨(pubis)和坐骨(ischium)所围成的骨盆开洞,然后跟身边的人说明这一个「洞」的重要性,摇身一变成为一名从中生代的三叠纪来到现代,穿越了这2亿多年来的恐龙专家。
更进一步,从亲缘关系的恐龙定义来思考,不论是透过三角龙及麻雀,或是扩及到三角龙、梁龙和麻雀的最近共同祖先与其所有后代,鸟类在恐龙演化中是被归进了兽脚类恐龙的位置(如大家所熟知的暴龙和异特龙等,都是隶属于兽脚类恐龙),所以我们当然也可以在骨骼中观察到,大家所熟知的鸟类带有的兽脚类恐龙的形态特征。
这次让我们从屁股的骨盆往前移动看另一个骨骼结构,到了前肢与前胸一带来找锁骨(clavicle)。要找到锁骨的话,比上述拔下大腿后观察骨盆上的开洞更花一点时间、也要更小心一点,因为锁骨是一个较脆弱、容易断掉的部位。或许比较容易找到的方式就是先找到主要、大块的前胸肉,这让不少人满足的大块鸡胸肉,是附著在有明显突起、像山脉棱线前后延伸的胸骨。
确认了胸骨所在的位置后,再往前找一下,就会看到一个像V型回力镖的骨头,这就是我们想要观察的锁骨──这一个锁骨位于身体的中间,其实是左右边的锁骨愈合成单一块骨头,而这样的锁骨也就是兽脚类恐龙们的关键形态特征之一。这左右愈合成V或U型的锁骨,在解剖学上有另一个新的名称「furcula」,又或是在英文的俗名中被称为「wishbone」,也就是「许愿骨」。会被称为许愿骨,最一开始是因为它会被拿来玩一个小游戏,那就是一人拿著V型锁骨的一边、然后各自轻拉著这一块骨头,看断掉时哪一个人所拿到的锁骨比较大一块,这一个人就可以许一个愿望。对我来说,这一个许愿骨身为现生鸟类,及其和已经灭绝兽脚类恐龙们的关键连接,完全展现了很多小朋友从小的心愿,那就是让原本被认为已经灭绝的恐龙们复活。古生物学家们游走发现于远古的化石与现今动物们的骨骼结构中,现在我们能借由像是上述的骨盆开洞的形态,或是独特的愈合锁骨,来清楚判定鸟类确实是恐龙没错。所以不论是我们目前所使用的恐龙教科书,或是最新发表于国际间的研究成果,都会利用现生鸟类来取代其他灭绝的兽脚类恐龙,并给予牠们亲缘关系上的定义,所以我们确实也可以说这一个许愿骨,就让我们将恐龙复活的愿望成真了!
台湾目前所暴露出的地层,确实是没什么机会能让我们去寻找与挖掘中生代的恐龙,但恐龙并不是只有包含了中生代著名的暴龙、三角龙或是梁龙等物种,而是不论在定义或是形态结构的特征中,也包含了我们目前称呼牠们为「鸟类」的生物,所以在古生物学中也常常会用「鸟类恐龙」,来精确表达出我们熟知的鸟类们也是众多恐龙中的一分子。所以,我们回过头来思考台湾的状况,台湾的赏鸟活动或其相关的研究都算是很发达,因为台湾有正式纪录的现生鸟类恐龙就有超过600种,而其中也有超过30种只在台湾才能看到的特有种恐龙。
我们脑袋的思考总是会被使用的名称或名词所影响,所以当用「恐龙」这一个名词的时候,远古、或是化石的纪录与其证据,似乎就是一个很自然会被期待的下一步,但跌破大家眼镜的是,台湾一直以来竟然连鸟类、或是我们也可称为鸟类恐龙的化石纪录都是「零」。
光是台湾目前有30种以上的特有种鸟类恐龙,比大家所熟知、地理面积更大的日本都还要多(日本目前现生的特有种鸟类不到20种),就可以预期台湾一定可以找到可观的新生代鸟类恐龙化石。因为不只是数量的问题,而是会形成当地的特有物种,基本上就代表了牠们已经来到这一个地方,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刚从别的地方来的时候当然还不会是当地的特有物种),但经历了当地独特的环境影响与其他生物共演化的历程后,再加上已经适应了当地环境,「赖」著不走、就一路演变成只有在当地才能观察到的特有物种──所以我们当然是需要找到其相关的化石纪录,才能理解这些特有物种是如何、又是从哪一个物种演化成特有物种等令人著迷的疑问。
走进私人收藏家的工作室⋯⋯古生物研究的化石来源难题
从台南的化石收藏家侯立仁先生手上接过来、我小心翼翼放进手中端详的,就是能开启台湾全新古生物研究领域的恐龙化石!台湾所暴露出来、能让我们挖掘与寻找的主要化石沉积年代,是地质史中的「更新世」、也就是落在约250万年前至1万年前的这一个时间点,也将有机会可以让我们理解,占据了台湾新生代天空鸟类恐龙的演化。
侯立仁本身也是一位大学教授,和我直接从事古生物的研究领域不一样,侯立仁是美术系的教授,也因为侯立仁是美术系的教授,所以对于化石的观察也极为仔细、到野外寻找化石也极为敏锐。目前已经超过80岁的侯立仁,从他在台南应用科技大学任教、到现在已经退休了20年左右的时间,超过了40多个年头都持续在寻找与累积台南地区的化石──每一次我到侯立仁的工作室去拜访他的时候,除了他不拘小节(像是常常光著上半身)、房间里充斥著他带有生命力的画作,清楚地传达出他那身为艺术家的氛围之外,身边也围绕著满满的化石标本,每一次与他的谈话中都还是能清楚感受到他不只爱化石、更对于化石所散发出那难以言喻的美,有著无法忘怀的情感。
一般来说,这样的状况有两种方式可以解决:一种就是有大量的经费可以跟侯立仁直接购买、典藏于研究单位来从事后续的研究工作。使用购买方式的话,衍生出来的问题或许会有点像滚雪球一样愈滚愈大,因为当化石脱离了我们了解其背后所隐含的生命史或自然史的相关研究,进入了如古董一样被贩卖、喊价,那似乎更像是私人富豪间金钱游戏的商品,完全就是在不同的世界,基本上是古生物学家们难以触及的领域。像是2020年有一件暴龙的化石标本在公开拍卖时,最后的售价来到约10亿新台币,某种程度更加鼓励私人收藏家进行拍卖或贩售相关的化石。因为那看似不可限量的庞大利益,会让化石们更难以进入像我所任职的大学或相关单位被从事研究,然后将其背后不为人知的生命史,透过研究文章的发表及规划相关展览让全世界的人知道。
另一个可能的方式,就是说服收藏家能将其化石标本捐给我们进行相关的研究工作。这样无偿捐赠化石给研究单位在国外算是常见,像是我在美国的研究伙伴哥德(Goedert, JL)找到的化石,除了会捐给位于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University of Washington)校内博物馆,也会捐赠部分的化石到我在台湾大学生命科学系的实验室,让我进行后续的研究工作。
私人自己到野外去寻找、甚至进行化石挖掘的工作,除了需要大量的时间,也不意外地会耗费相当程度的金钱──但对于愿意将化石无偿捐赠给研究单位进行古生物研究的人士,基本上都对于科学进展有著相当程度的认识、知道研究过后所产生的知识,是对于全体人类的贡献,后续所能产生的知识经济将比替化石贴上价格标签还要更大。不过,随著化石贩售或拍卖的风气发展,像是暴龙的价格来到将近10亿新台币,愿意将化石捐赠的人士也不意外地会愈来愈少,因为贩卖化石后能有的直接经济收入,确实是不少人的第一考量──这样的状况也深深影响到我们在学术界中以有限的研究经费,来进行古生物的研究工作。
「恐龙梦」实现的那天与那通电话:「有件化石想让你看一下」
没有太多的余裕、也知道不可能也不适合用购买化石的方式,所以当有时间的时候,我自己也常常带著我太太当助手,和刚开始学走路不久、三不五时仍需要我们背或抱的希美子,持续地前往野外寻找及挖掘化石。此外当侯立仁时间方便的时候,我会前往他在台南的工作室拜访,说明我自己也会出野外,很清楚野外工作的辛苦,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能让我提供微薄的野外经费,来换取侯立仁已经拥有的化石标本,从而有机会能借由扎实的古生物研究工作与其成果,来跟大家说明台湾所发现的化石,也能有极为重要的自然史意义和全球能见度。
当时我人在台南左镇附近一带的野外寻找化石,时间大约已经是快要中午,炎热的天气让我满头大汗,再加上没有什么收获,实在是很需要找个地方休息,这时看到侯立仁来的电话,很兴奋地接起来后,侯立仁也很爽快、简洁地说有化石想要让我看一下──我当然是二话不说回复我人在台南的野外、东西收一收就会直接过去工作室拜访!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拜访侯立仁的工作室。距离我一开始跟他提到我想要找台湾的鸟类化石有满长一段时间,即使如此,我每次有机会跟侯立仁见面的时候,几乎都还是会提到台湾一定有极为丰富的鸟类化石,但是到现在都没有正式纪录。所以我主要的目标之一就是鸟类的化石,再加上鸟类就是恐龙,相信开启这样的研究成果,就会让更多人重视与了解台湾古生物学研究的潜力与价值。
从在野外准备回车上、一路开往位于台南市区的侯立仁工作室这一段路程,一直思考著研究台湾所发现的鸟类恐龙化石的可能性。如果刚好从车窗外看到我自己一个人边开车、边在傻笑的话,那就是在我的幻想中发现与发表了台湾第一件的鸟类化石。几乎每次都是带著这样的心情前往侯立仁工作室,这一次的拜访终于将我脑中的幻想活生生的具现化。
抵达后,没有特别多余的寒暄,侯立仁递给我一个看起来就是日常生活中会用到的小盒子。打开后,我的眼睛立刻被一块小小的、不怎么起眼、看似很难会被联想到恐龙的化石给吸引住。这一块保存状况没有特别好、大小只有约2公分长和1公分宽、比我的大拇指上半部还要小的化石,我立刻就可以确认这是属于鸟类恐龙的化石!
一边很清楚的是断裂面,难以提供较进一步可判断的资讯,但另一边仍保存著相当完整的关节面。有著3个滑车状的关节面,就好像是将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弯成三分之一后观察的形态。即使不完整,但这样结构很清楚地向我说明了这是恐龙脚的跗跖骨(tarsometatarsus,或译成「跗跖骨」),保存的滑车结构就是紧接著脚指头的关节面。跗跖骨是一个在脊椎动物演化史中极为特殊的骨头,因为跗跖骨是由后肢(也就是脚)的跗骨(tarsus,或是俗称的脚踝)和掌骨(metatarsus)所愈合而成单一块骨头。这样愈合而成的跗跖骨基本上只有在鸟类恐龙和部分的中生代非鸟类恐龙才有,所以看到侯立仁这一块从台南所发现的化石,脑中的骨骼检索表很快地就对应到了鸟类恐龙化石,再加上侯立仁所描述的发现地点,也很清楚可以判断,应该是落在更新世中期的崎顶层,也就是大约介于40万到80万年前的这一个时间点。
侯立仁本身身为艺术家,对于化石的热情,主要在于其迷人的形态与远古生命的保存形式等和艺术有著某种异曲同工之妙的面向。而这一件化石标本在他极为庞大的化石收藏里并不算是特别出色,甚至可以说很容易被忽略,但听著我极为雀跃、滔滔不绝地说著这一件化石标本的重要性与学术价值等意义,或许打动了侯立仁,或许让他也想知道到底这一件化石在我手中能发挥出怎样的用处,侯立仁笑笑地说,「那这一件化石就让给你做研究看看吧!」
「真的吗?这一件鸟类化石真的可以让给我进行研究吗?」听到侯立仁愿意直接将这一件标本捐给我进行后续的研究,我手里仍拿著这看似不起眼的化石标本,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兴奋地微微颤抖,清楚地知道这一件化石,将会替台湾的古生物学研究史,写下一个极为关键的里程碑。
信誓旦旦地跟侯立仁保证这一件化石再过不久就会发表于国际间的研究期刊中──因为这一件化石将会是我接下来最主要的研究重心。小心翼翼地将这鸟类化石包装好,从侯立仁工作室心满意足地离开后,就准备跟著即将成为台湾首次正式发表的鸟类化石一起,一路开回我在台大生科系的实验室。整个人兴奋地几乎就要飞起来了,但同时也紧张了起来,因为我清楚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简单就能完成的研究工作,而是有著极大的挑战性,像是我实验室里并没有足够的现生鸟类骨骼或是相关的鸟类化石,能提供我进行下一步的详细形态分析。
回到实验室后,就是在我的工作桌上先清出一个大空间,提供给这一件超级珍贵、得来不易的鸟类化石,即使这一件只有大约2公分×1公分大小的化石并不需要太多空间。接下来便详细地检视其保存下来的形态特征,同时翻阅我手边所藏有的相关书籍和鸟类化石的最新研究文章等资料──但我实验室里的小小收藏库,并没有足够可以直接进行形态比较与详细分析的骨骼标本,让我多次感到沮丧并且停下手边的工作、挣扎著该如何才能将这一个研究更往前推进。以上种种困难,让一开始从侯立仁手上接过化石那无法言喻的兴奋感,很快就跌落到了谷底。
台湾第一件鸟类化石的研究文章首发
台湾现生的鸟类多样性极为丰富,有著超过600种以上的纪录和32种的特有物种。大家能轻易在市区、野外、博物馆或相关的展示中看到现生鸟类们吸引人的外观,与其生命史中演化出的那不可思议的羽毛结构。但问题在于台湾的自然史典藏中,对于鸟类骨骼标本的保存与收藏却是极为有限,限制了我能将台南所发现的鸟类化石标本,与台湾现生的鸟类骨骼形态进行详细的比对与分析。即使这一件看似不大的鸟类化石标本已经能够让我锁定到一些可能的鸟类类群──因为像光是能有2公分左右宽度的远端跗跖骨,就可以判断出这不会是隶属于像麻雀一样小而美的鸟类,而会是一种体型不小的鸟类!
静下心来阅读关于鸟类化石与其演化史,我满依赖的一本教科书:2016年所出版的《Avian Evolution》(中文可以翻为:鸟类演化。和上述提到的《Dinosaur Paleobiology》是同一系列的古生物书籍)。这一本鸟类演化的书籍是由德国森根堡博物馆(Naturmuseum Senckenberg)鸟类学门里的研究员麦尔(G. Mayr)所撰写。麦尔也可以说是全世界最知名的鸟类化石研究人员,其相关的研究著作超过300篇。如此大名鼎鼎的鸟类古生物学家,我没有直接和麦尔见过面,但刚好我跟另一名同事提到我将会寻找与研究台湾的鸟类化石时,他跟麦尔很熟识,也有共同研究发表过,建议我提早跟麦尔联络。所以我其实在回来台湾不久后就有写信给麦尔,让他知道台湾到目前都还没有正式发现过鸟类的化石纪录,但我接下来的其中一个主要探索方向与研究目标就是台湾的鸟类化石──麦尔也极为爽快与快速地回复很乐意帮忙,与一起进行相关的研究工作。
从侯立仁手中接过这一块具有台湾古生物研究史中,极有代表性的第一件鸟类化石后,联络麦尔来一起进行后续的研究工作当然也是直接浮现于我的脑海中,但自己总是要先尽可能准备我们能完成的部分、而不是将所有的相关研究工作都丢给麦尔。毕竟可以想像他自己手边也会是排满了超多有趣的鸟类化石研究工作,不太可能放太多心思在我这边,所以如果在这领域没有充足的准备,整个研究大概很难会有进展。
自认为已经完成了我这边能准备与确认的研究工作,立刻著手再次写信给麦尔,但这次是已经有很明确的研究目标,因为这一件台湾所发现的鸟类化石就在我手边,而不是最一开始那样,只是有点空泛地说要寻找与研究台湾的鸟类化石。除了带有相关的研究资讯,和可以清楚预见我们将会有一篇台湾首次发现的鸟类化石研究文章,麦尔或许也从信件中感受到我超级兴奋的心情。我信件一寄过去,15分钟内就收到了他的回复。而就在我们信件来来回回的过程中,我也可以更清楚看出整体的研究内容与架构,麦尔就好像是我在鸟类化石研究领域中的指导教授一样,点出与提醒一些鸟类化石研究的关键要点。
推掉了大部分不是绝对必要的工作,和麦尔联络上、讨论与确认一些相关的研究细节后,并且也从麦尔那边收到了与这一件台湾的鸟类化石,可进行形态比较与分析极为关键的标本资讯与照片等资料。我投入了大量时间在阅读更多鸟类化石的研究文章,和分析鸟类的现生骨骼与化石形态,也开始撰写这一篇即将成为台湾第一件鸟类化石的研究成果。没有隔太久就将整体的文章初稿寄给麦尔,麦尔的工作效率和回信速度也都极高,完全没有被当时的疫情给影响,我们迅速一来一回通信研究──没有见过面的两个人,基于古生物学研究热情的交集,让我好像回到了达尔文所处的19世纪,时常借由书信往返的研究交流,只是我们利用电子信箱的速度跟当时比较,或许就如光速一样的前进──让我们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内,就将这篇文章投稿到在鸟类学研究极有历史、于1853年创刊的《鸟类学期刊》(Journal of Ornithology)。
就如我们有充分准备所能预期的结果,这一篇台湾第一件鸟类化石的研究文章从期刊回来的审查意见没有什么大问题,我们立刻根据审查意见,隔天就将修改过后的文章送回期刊,也没有意外地就被接受、准备后续刊登的排版和校稿等编辑工作。
「这是什么鸟类的化石?」一道谜题的答案开启另一段解谜之旅
侯立仁很开心地笑了出来,接下来问了一个麦尔和我现阶段也无法在研究文章里明确回答的问题,那就是他所捐赠的这一件台湾有史以来的第一件鸟类化石,到底是属于哪一种的鸟类?
一个好的研究并不代表能回答所有的问题,或许相反的,而是在解决部分问题之余,也需要能引起更多有趣的疑问,来让我们持续追寻与揭开更多未知的面纱。这一件只有保存了远端约2公分长和1公分宽的跗跖骨、而不是完整的跗跖骨,限制了我们能从事的形态分析,但我们仔细的研究成果足够说出这是一件属于雉科(Phasianidae)的鸟类化石,和我们千元大钞上的帝雉(台湾特有种)或是另外大多数人也不陌生的台湾特有种蓝腹鹇类似,都是属于雉科的鸟类。
有趣的是,雉科的鸟类在台湾目前所知有7种,包含了超过一半、总共有4种是属于台湾的特有种,清楚指出雉科在台湾的独特演化历史。而这一件台湾首见的鸟类化石标本,也刚好就是隶属于雉科的类群,开启了接下来利用古生物研究来揭开其台湾特有种化的大谜题。
就好像刚好和我们这篇研究文章发表的几乎是同一个时间点,有另一篇纽西兰发现的鸟类化石研究文章,其保存的化石标本也同样是只有跗跖骨,但其跗跖骨是完整的化石标本,而不像我们的跗跖骨只有远端的2公分。那一件完整的跗跖骨化石标本就让我在纽西兰的同事命名了一种新物种的奇异鸟!更巧合的是,这一个已经灭绝但被确认为先前未知、生存于纽西兰的新种奇异鸟,也是跟我们所发现的台湾鸟类化石一样,是更新世的这一个地质年代,再次指出台湾也有极大的潜力可以发现完全未知的化石新物种──只是我们需要投入更多资源和心力,来寻找更完整的化石标本与其后续的深入研究工作。
说到这里,侯立仁开心地默默拿出了更多他长期以来所典藏的化石标本让我检视。